“啊……”阿江与显然大为意外。
“作为妻子,不想离开丈夫乃是人之常情。身为长辈,我不能不答应。可你若有其他想法,我反而不好答应。”
阿江与吃了一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显然家康的回答和她预料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为,只以依恋丈夫为由提出同行,一定会被家康斥责,而一旦家康见她还有更深远的考虑,便会欣然答应。
家康似是看出了阿江与的困惑,道:“阿江与,身为女人,偶尔与丈夫谈谈自己的主张自无不可,可是绝不能逼迫丈夫就范。是否采纳女人的意见,应由男人来决定,作为贤内助,只要善意地提醒丈夫就足够了。”
“是。”阿江与微微垂下眼帘。
“如果事事强迫丈夫,男人会不知不觉变成一个事事征求女人意见的无用之人。而一旦这样,女人也就不是贤内助了。女人的强大会削弱男人,你一定要注意。哈哈……若是这样,你也会被丈夫厌弃,一生不幸。”
“是,父亲。”阿江与向前靠了靠,两手伏地:“父亲是否已经看透,伏见和京城不会出事?”
“不,现在的局面很复杂,而有些人做事的确很没有分寸,所以会不会出事连我也不敢断定。”家康摇了摇头,但马上却又接着道:“不过,即便出事也无妨。无论哪里发生什么样的骚乱,我都会让它平息下去,这才是男人当做之事。
女人虽然时常能敏锐地察觉男人的遗漏,却也往往看不到全局。你不必担心,若现在世上真有骚乱,其实正是我和中将施展身手的机会。因此,明智者绝不会轻举妄动。
按兵不动时,我便是忠厚老实的左府,而一旦有人故意挑起骚乱,我就会成为天下最凶勐的老虎。不管是谁,只要明白事理,就绝不会让我露出牙齿。因此,你只管放心便是。”
家康平静地说着,露出微笑,道:“你的聪明胜过许多男子,你想让中将携妻儿返回江户,好让世人以为近畿可能发生暴乱,一定是有什么针对我德川家康的阴谋诡计……然而这种想法,只是凋虫小技。”
阿江与咬着嘴唇,垂头丧气。她本想让公公认可自己的才气,借此稳固地位。正如家康所说,倘若现在有人胆敢掀起动乱,无异于主动给家康父子机会。
这一点,阿江与也十分明白,但她万料不到自己深思熟虑想出的主意,竟被家康讥为凋虫小技,这一点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阿江与,中将虽然生性温和,可他思量问题绝不肤浅,否则我也不会倾心培养,毕竟秀康虽然曾经过继太阁,但如今却也不是不能回归本家。你要明白这些,好好做个贤内助。”
(注:家康长子信康早已自杀,秀康是其次子,但曾作为人质过继给了丰臣秀吉,后来又过继并继承了结城家十万一千石,改名结城秀康,而德川秀忠则是家康三子。以家康现在的实力和地位,哪怕要反悔让秀康回归本家,结城家的确也反对不了,只是影响不太好。)
“是。”虽然嘴上应着,阿江与并未立刻退下,“媳妇完全明白了,媳妇就留在这里。”
“如此甚好。哈哈……有空我得跟中将说说,他绝不能携女子去江户。”
“父亲。”
“嗯?”
“听了父亲的话,媳妇就放心了,即使府里受袭也无碍。可是,媳妇还有一事要请父亲指教。”
“你说说看。”
“媳妇听说,父亲有意收养一位养子?”
家康的表情立刻凝重起来,皱眉问道:“你从何处听说?”
阿江与不答,反而问道:“如果此子……的确是连父亲都无法拒绝的,那么中将殿下将来怎么办呢?”
家康轻叹一声,道:“此事尚有许多不确定的条件尚未谈妥,而这也正是秀忠眼下必须回到江户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知有哪些条件仍然无法谈妥?”阿江与依旧追问道。
“正是你担心的那些事。”家康微微眯上眼,道:“那孩子背后的势力如山之巨,如海之深,别说我德川一门,就算全日本加在一块儿,也只能令其有几分忌惮,而忌惮并非害怕……”
阿江与似乎不太相信,问道:“全日本都不能让那人……让那孩子背后的势力害怕吗?”
“不能。”家康深深叹了口气,问道:“文禄之战的大致情况,你应该知道一些吧?”
“媳妇多少有所耳闻。”
“那你就该知道,当时太阁派往朝鲜的大军足有明军的三倍以上,各军团的将领也无一不是名将,结果却被明军打得节节败退。”
阿江与面色也凝重了不少,皱眉道:“真的是节节败退吗?”显然,她听到的消息时经过修饰的,至少没有达到“节节败退”这种地步。
然而德川家康却苦笑道:“说节节败退都算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实情是,那一次要不是因为权中纳言殿下的大反击,我军恐怕要一溃千里。”
权中纳言指的是小早川隆景。家康是说当年要不是小早川隆景抓住机会,以十一倍左右的巨大优势兵力,试图围歼李如松本人所在的明军前锋,结果虽然未能如愿,但至少把李如松的嫡系打得损失惨重,后续不肯再狂飙突进的进攻。否则的话,日军只怕就真的要一溃千里了。
阿江与看起来有些将信将疑,至少没有立刻表态。
家康又道:“还有,你知道吗,这一次攻朝的情况甚至比文禄之战更糟。”
“哦,传说太阁数次嚷嚷着要亲征,这难道是真的?”阿江与纳闷道。
“自然是真的,朝鲜前线一开始打的是朝鲜军,所以势如破竹,但只要后来一碰上明军,战况就变得难看之极。”
家康再叹一声:“尤其是那孩子的生父出现在朝鲜之后,我军几乎处处受制于人,每一处都在被动挨打,而每一次反击却都难以奏效。你可能不知道,即便智如官兵卫(黑田如水)、勇如加藤清正,在那人抵达朝鲜之后也都接连失败。”
“但日本乃是神国,历来便有神风庇护,不是吗?”阿江与问道。
“那只是蒙古人不善海战罢了,你怎能把这种话当真?海贸同盟的海上实力有多强大,即便到现在我都不敢说完全探明,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以关东舰队那样强大的实力,对于海贸同盟而言却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阿江与这次是真的动容了,毕竟对于关东舰队的强大,她丈夫秀忠是亲自见过的,回来之后不知道感慨过多少次,每一次提及之时,语气中都带有极强烈的担忧。如果说关东舰队那样的实力都只不过是冰山一角,那海贸同盟就真的太可怕了。
“那在陆地上……”
“陆地上?”家康苦笑道:“明军至少有百二十万大军,其用在朝鲜的,文禄之役时不过五万左右,这次庆长之役多了一些,算是那孩子生父带过去的,现在大概有十余万吧。
十余万明军,就把我军二十余万百战精锐打得丢盔弃甲,短短两三个月就已经困守釜山一隅之地了,那你想想他们如果乘着海贸同盟的船只来日本,会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阿江与紧张道:“媳妇听说大半西国精锐和太阁嫡系至少一半力量都已经投入到了朝鲜,日本现在还能算上精锐的似乎不多了……”
“除了我德川家,没有往朝鲜派兵的大名少之又少,如果明军真的杀到日本来,日本能再凑个十万大军恐怕就是极限了。”
“怎会这么少?”阿江与诧异道:“光是东国这边,德川、前田、上杉三大老就应该能拿出这个数来吧?”
“账不是你这样算的,毕竟各家也不能一点兵力都不留,全派出来和明军作战。”家康解释道:“何况方才我已经说了,海上必是明军占优,这就意味着他们随时可以从日本任何一地登陆,打击他们想打击的任意一家大名。这样的话,谁敢把家中主力都派出去呢?”
“那……明军真的会来吗?”阿江与不安地道:“我听说那……那孩子的生父乃是公家,公家能决定朝廷大事吗?”
“明人与我们不同……”家康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很麻烦,于是决定简短一点,便道:“你大致可以这样理解,那孩子的生父出身于五摄家,现在不仅已经做了关白,偏偏还兼任了幕府将军。”
阿江与面色大变,嗫嚅道:“就是说,要不要出征日本,他可以一言而决。”
“大致如此吧。”德川家康当然不是真这么认为,但觉得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他确实相信,如果“那孩子的生父”坚持,明军就一定会出征日本——关键在于他是否认为有此必要。
阿江与终于沉默下来了。如果一切真如公公所言,“那孩子的生父”无论有任何要求,全日本都没有人能反对得了。
想了好一会儿,阿江与才不解地问道:“那为什么他此前对太阁出兵朝鲜居然没有很强烈的反应呢?”
家康哈哈一笑,摇头道:“公方殿下(幕府将军)会愿意自己出兵征战,最后却把得来的领地都奉公给天皇陛下吗?”
阿江与怔了一怔:“怎么可能,自然不会。”
“你不知道唐人的国情,不能理解此公的用意,所以想不明白他的做法也情有可原。”家康慈祥地笑了,道:“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们能为日本尽到的最大努力,就是让他觉得即便太阁驾鹤西去,日本依然还是团结一致的,这样他就可能会认为对日本用强并不划算。
如此,则我们就还有一些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万事由他一言而决了。说这么些,我可能有些过了,你带阿千下去吧。”说完,家康摸了摸千姬的头,眯起眼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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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晚码字不小心睡着了,一觉睡天亮,醒来后想到我之前提前多更了2K的,干脆这章就更个6K,也就没欠账……正好把家康在秀吉死后拼命维护日本团结的原因写了。这样也好把视角转回朝鲜战场。
另外,昨晚之所以睡着,其实是因为在计算日本的封国检地数据和诸藩大名实力,以及他们在关原之战中各自的立场、述求。至于原因,是因为在做战后的瓜分……哦,分封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