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贫也,于小民而言,其产不足自给,其易(贸易)不足自用,如是究其所源,无非生产不丰、交易不畅。”
“所谓贫也,于国家而言,其榷不足岁出,其费远超岁入。官吏低俸而欲活,如何不贪?小民低产而欲活,如何不盗?军饷不足而欲活,如何不闹?国家歉收而欲活,如何不弱?”
“因是故,欲使官吏不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盗,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闹,先足其饷;欲使国家不弱,先丰其库。”
“陛下或问:此皆费也,国用既不足,何以为之?若征其赋,官或足俸、兵或足饷、国或足库,而民岂益困乎?”
“臣闻历代榷税之少,无过本朝。前宋南渡,偏安江南一隅,岁入尚以千万计;本朝两京十三省,朝贡之国数十,远迈汉唐,奈何岁入不过五百万耳。华夏自古富庶,何以本朝独贫?”
……
高务实的这篇策论,根本不去跟朱翊钧纠结什么仁义厚道、什么法度庄严,他的全部目标只瞄准一个点:财用!
按照他的观点,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官员动辄贪腐——他若不贪,只能养活他自己一人,辛苦读书半生难道能满足于此?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小民动辄落草为寇——他不落草,连自己都养不活,何不干脆为盗,抢一个是一个,快活逍遥?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士卒动辄骚乱——他不闹饷,怎么养活自己和妻儿,反正法不责众,闹一次赚一点,不闹不是傻?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国家积弱久矣——要粮缺粮,要布缺布,要盔甲缺盔甲,要武器缺武器,能不弱吗?
然而高务实文中却又鄙视了过去历代一贯的思路,即缺钱就想着节省的思维方式,他认为当今财用不足的根源,根本就不在于朝廷用度奢靡——朝廷用度在历代之中都是最俭朴的了,皇宫坏了修补一下都能一拖再拖,皇帝一顿饭也不过几道菜,谈什么奢靡,哪就奢靡了!
用度之不足,根源在于税收得少,税收得少,根源在于收的范围少!南宋的商税收得有多重?几曾看见“与民争利”就争得商人死绝的?
高务实的这篇策论,就差把一句话明确写出来了:“自来农民造反者众矣,而商贾造反者几人?”
殿试时间不算太久,当然皇帝也没一直站在大殿外头傻等,他是直到用了午膳才回到中极殿的,此时已经有一批贡士已经交了卷,在殿外或闭目养神,或东张西望。
朱翊钧回到中极殿时,发现中极殿内几乎要吵架了。
“若是按照此文所言,天下官员从此不必奢谈教化,但会征税可也!这也能算进士文章么?”
“国用之不足,以种地小民补之,无非官逼民反,以富商大贾补之,其谁欲反?”
“荒谬!今日之富商大贾,早已是士绅名流居多,我朝之所以‘远迈汉唐’,便是朝廷与士大夫一体同心之结果,而今朝廷欲添财用,竟拿士绅开刀,岂不是杀鸡取卵之举?”
朱翊钧咳了一声,众臣一起朝他望去,见是皇上驾到,连忙请罪。
“谁的文章引起这么大争议,拿来朕看。”朱翊钧坐回御座,身边的陈矩则把那篇文章接了过来,但丹陛下的众臣只是分做两三派,互相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却都不说话。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接过文章,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动,然后一字一句看完,沉吟片刻,吩咐陈矩道:“研朱墨。”
陈矩没有二话,立刻备好朱批用的丹砂墨。
朱翊钧扫视了丹陛下的重臣一眼,淡淡地道:“此为状元卷。”
然后也不理台下的一阵哗然,直接提笔就在卷头写下“第一甲第一名”六个朱红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