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你少在这里扣帽子,含血喷人!
我是在说正事,你少在这里一味歪曲!”
李善长闻言,哼了一声,当即就要开口,针锋相对。
朱元璋先一步的开了口:“方孝孺是宋先生的学生吧?”
宋濂点头:“回陛下,确实为臣的学生,先前曾找臣说情,想要臣挽救其父。
臣求见太子殿下,得知陛下言说,凡涉空印案官员,没有一个被冤屈的。
哪怕在一些地方做出了成绩,可身为主印官,在空白账册上盖印,让人随意填写,就说明其不是个好官。
臣便熄了这个心思。
臣此时言说这些,不是为那些人开脱,只是单纯觉得,治国不能只一味的杀伐。”
宋濂此时表现倒是实诚,竟是把他前去找太子朱标说情的事,都给当众说了出来。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可宋先生的这位学生,可不会这么想。
他连夜写揭帖,贴的满城都是,这事不知宋先生知道不知道?”
宋濂闻言,心中咯噔一下,神色为之大变。
揭帖竟是方孝孺所为?
这……不太可能吧?
自己这个学生,历来重礼仪,更重三纲五常。
虽说父为子纲,可还有一个君为臣纲在。
为父求情乃人之常情,可也不至于攻讦君父,写揭帖,直接骂君父为独夫民贼。
之前宋濂还在想,这是谁如此丧心病狂,竟能干这事来,说出此等癫狂之语言。
现在突然得知,这事竟然是自己极为看好的弟子之所为。
这等消息对于他来说,着实惊人,冲击太大。
“陛下,这……方孝孺真干出了此等事?”
愣神之后,宋濂出声询问,带着急切。
比方才被李善长使劲炮轰还要着急。
“是与不是,宋先生还是自己问一问吧。”
声音落下,很快就有锦衣卫,押这一个被捆绑了双手之人前来。
正是方孝孺。
方孝孺被带来后,一丝不苟的对皇帝行礼,又对宋濂这个老师行礼,看起来很是恭敬。
朱元璋看着方孝孺没有理会,宋濂则来到了方孝孺跟前。
同样没有理会方孝孺的行礼。
“揭帖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他望着方孝孺出声喝问,声色俱厉,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儒雅稳重。
一双已然有些浑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方孝孺。
除了气愤之外,还带着诸多的不可置信,以及一些祈求。
他是真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学生会干出这等事情来。
方孝孺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从未见过自己老师有过这种状态。
也知道自己老师此时有多么希望,能从自己口中听到,这事情不是自己做的话。
可事已至此,他都已经被锦衣卫捉拿,带到了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好说的?
莫非还要欺骗自己的老师,让自己老师为了自己的谎言,去和皇帝争辩,陷自己老师于不义?
他双腿一软,对着宋濂跪了下去,满面羞惭之色。
“老师,弟子……弟子对不起您,让老师您跟着弟子蒙羞了。”
说罢,对着宋濂不断磕头。
宋濂最后一丝希冀也彻底断绝,看着方孝孺,眼中尽皆失望之色。
整个人的身子,都不住颤抖起来。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上前两步,伸手拉住方孝孺的头发,狠狠的几耳光抽了上去。
方孝孺不敢动,保持好姿势,方便老师抽打。
“你是对不起我吗?你对不起的是陛下!你的君父!
谁告诉你,可以对君父行此等之事的?!”
宋濂对着方孝孺出声怒斥,带着抑制不住的失望与痛心。
一旁的李善长看的津津有味,想不到老宋头还有这样的一面,当真难得啊!
今天开眼了,真没白来。
还别说,老宋头一把年纪了,力气还不小。
宋濂在抽了方孝孺后,对着朱元璋跪了下去。
“陛下,臣教出这等无君无父的奸邪小人,是臣的罪过,请陛下治臣之罪。”
他声音沉痛,以额触地。
“陛下,是小人胡作非为,小人老师完全不之情,罪责在小人,不在小人老师。
请陛下给小人降下责罚。
什么样的责罚,小人都心甘情愿认领,绝对没有任何怨言。
真不关小人老师的事。”
方孝孺连连磕头。
太子朱标也站不下去了,来到宋濂身侧,也对着朱元璋下跪,为宋濂求情。
朱元璋见此,暗自叹口气。
“一样米养百样人,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方孝孺行此欺天之事,乃是他个人行为,与你这个当老师又有什么关系?
同样都是你教出来的学生,太子不就特别好吗?
标儿,扶你老师起来。”
朱标谢恩,搀扶宋濂。
宋濂谢恩之后,在朱标的搀扶下起身。
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已经是泪流满脸的方孝孺,忍不住重重的叹口气。
他没有再说什么话,摇了摇头,返回自己原本的位置站好。
一时间,这里只剩下了跪地的方孝孺,还有之前昂然出列,阻止皇帝代臣子下罪己诏,说皇帝此等作为,乃是推罪臣下的户部郎中王凯。
王凯现在非常的慌,也非常的懵。
宋濂就这样回去了?
那自己呢?
自己咋办啊!
朱元璋没有理会王凯,而是先将目光落到了方孝孺的身上。
方孝孺他可是鼎鼎大名,传说中的被诛十族的选手嘛。
朱元璋的印象里,方孝孺方正古板,做事情一丝不苟,学问造诣挺不错。
上辈子他爹方克勤同样牵扯到了空印案中被杀,他倒是没有搞出太多的事情。
但是在他爹死后,却开始写小作文了。
先是恳请他老师宋濂为他爹写墓志铭,而后把他亲手撰写的《先府君行状》给了宋濂。
宋濂在此基础上,写了《故愚庵先生方公墓铭》。
把方克勤塑造成了一个绝对清廉的好官形象。
而这也成为了后世之人,看空印案时,觉得是冤假错案,诛杀了太多无辜的一大有利证据。
方克勤有些能力,这点自己是认的。
但还是那句话,能把印盖在空白文书上,让人拿着随意填写,做假账,那他死的就不冤!
华夏一直有个传统,叫做死者为大。
一般情况,写悼词,写墓志铭,那都是只捡着好的说,坏的只字不提。
更不要说,方克勤是方孝孺的爹,方孝孺又是一个古板的儒家资深学者。
儒家可是讲究一个亲亲相隐的。
父亲犯罪,儿子需要为父亲隐瞒罪行。
在这套理论指导下,很多儒家官员遇到老公公强行扒灰的案子,并不是处罚做出禽兽之行的爹,而是会让做儿子的把儿媳驱逐,让当儿子的息事宁人。
在这等情况下,宋濂这个当老师的,根据方孝孺提供的材料,为方克勤写的墓志铭是个什么成分,不言而喻。
这辈子自己重新来过,不少事情发生了改变,这方孝孺也是长进了,居然敢弄那样的揭帖出来了!
原本自己也没有想着怎么着方孝孺,毕竟上辈子在朱允炆这狗东西的建文朝,方孝孺的所作所为,也是维护正统。
可现在,却硬要凑上来,并干出这等事情,那就不要怪自己了。
“方孝孺欺君罔上,散布揭帖,歪曲事实,罪大恶极,其行当诛!
和其父同时斩首。
方家之人,尽数流放,子孙后代永不得为官,遇赦不赦!”
朱元璋说出了他对方孝孺的惩罚。
方孝孺闻言瘫软在地。
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家人被流放,子孙后代永不能为官的惩罚,甚至于比全家都被杀了,乃至于诛了全族还要严重。
宋濂叹息一声,别过脸去,不愿意看方孝孺被拖拽走的一幕。
朱元璋处置了方孝孺之后,目光落到了王凯身上。
王凯瑟瑟发抖,犹豫再三后,竟是跪了下来。
“陛下,微臣错了,微臣先前没有认识到天变的真谛,一时间口不择言了……”
朱元璋面露鄙夷之色。
这王凯若是能一直强硬下去,他还能高看他一眼。
结果这家伙现在直接就跪了,这等行为,当真让人不耻。
“你知道错了?
你是知道错了吗?
你是想要跟着宋先生,趁机刷些名声出来。
现在看到事情不对了,你慌了,你知道错了。
你这样的人,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家国大义,开口就是天下苍生,实则极其虚伪,都是自己的算盘。
这样的狗东西,咱最是看不上。
与咱去死吧!
卫士何在?与咱拉下去杖毙,祭天!”
朱元璋连看都懒得多看这王凯一眼。
想要用自己来刷声望,那就去死吧。
真以为自己是后代那些不争气的儿孙?
立刻有甲士上前,拖起已经完全瘫软在地的王凯离去。
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水印。
却原来是这位不久之前,还昂然出列,喝止皇帝的忠义之士,被吓尿了。
片刻之后,有噗噗的棍棒猛砸之声,以及惨叫之声隐约传来,又很快消失。
圜丘这里的五百多文武臣子,变得越发肃然起来。
许多人都在庆幸,不久之前他们没有脑子一热,就学着王凯那样,跟着宋濂出列反对皇帝。
不然,他们的下场只怕会和王凯一样。
毕竟他们可没有太子殿下那样的好弟子。
“我大明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不是建国了就完事大吉。
就可以松懈了。
任务还很重,挑战依旧很大。
残元未灭,东北,西南,皆被鞑子占据,汉土不全。
黄河未治理,每逢大水,必然泛滥,膏腴之地,化为泽国,人为鱼鳖。
咱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可因为北方被鞑子占据的时间太久了。
经济,文化,环境,历史成见这些事实存在。
南北之间分裂,对立依旧严重。
百姓不富裕,每年都会有大量百姓,因为受灾而流利失所,乃至于家破人亡。
咱大明距离大汉的文景之治,距离唐朝的贞观之治,开元盛世还特别的远,有着很长的路要走……”
立于圜丘高台之上,朱元璋望着众多官员开了口。
声音显得沉重。
“对于大明,咱想了很多,也是真的想要大明变好,华夏振兴,再次腾飞。
咱有一个梦想,咱想着有朝一日,残元覆灭,北方再无威胁。
东北、西南凡是我华夏故土,尽皆回归我华夏,拿回老祖们的东西。
咱有一个梦想,咱想着有朝一日,黄河这条翻腾的恶龙能被束缚住。
这条孕育我华夏文明的大河,能再次变成温柔的母亲。
大河静静流淌,大地洒满夕阳,源源不断的黄河水,浇灌着着农田,让庄稼茁壮成长。
咱有一个梦想,咱梦想着有朝一日,我大明能彻底融为一体,南北分裂不再。
同根同源的华夏儿女,再不分彼此。
没有南蛮,没有北侉,有的只是华夏儿女一家亲。
咱有一个梦想,咱梦想着有朝一日,咱大明的人,不论贫贱富贵,哪怕失去了劳动能力的最底层,也能有一口饭吃,有衣服可穿,有一个哪怕再简陋,也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咱大明人人都能吃饱饭,不再每逢灾年,便有无数百姓流利失所,遭灾而死!
咱有一个梦想,咱梦想着有朝一日,我大明吏治清明,官员不再高高在上,能实心实意为百姓做事,官民亲如一家。
官员们能为大明的发展而努力,上下同心,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如何让我大明如何富强,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华夏如何腾飞!
咱有一个梦想,咱梦想着有朝一日,咱大明能胜过强汉,超越盛唐!
能让万国来朝,成为整个世界的明灯,成为他们做梦都想看一眼的地方。
能让我华夏的每一个人,提起我大明,就挺起胸膛,油然而生的自豪,在每个人的胸膛中荡漾!”
朱元璋的声音逐渐变得激昂,在圜丘的加持之下,在这距离上苍最近的地方,滚滚回荡。
朱标双目放光,刘伯温挺直脊梁,宋濂嘴巴微张。
李善长心神震动,薛祥斗志昂扬,也有人心中发慌。
本就寂静的圜丘,变得更加安静,就连那刮着的风,不知何时都停止了。
天地之间,只有朱元璋的声音在滚滚回荡。
“咱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一个是好完成的。
甚至于其中有很多,比打下江山还要困难。
一路行去,遍布荆棘。
稍有不慎,就是遍体鳞伤,乃至于是粉身碎骨!
但,哪有能如何?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咱今日说这些,就是告诉诸君,咱准备拿出打天下时的决心,精气神来做这些。
咱也想诸君能和咱一起,再拿出当初打天下气势,心态,朝着这些困难宣战,发起冲锋。
克服这艰难险阻,打下这一场场的硬仗!
咱这里得了首词,今日与诸君共勉。”
说罢,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立于圜丘之上,望着众多臣子开了口: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