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9章 传承
大唐观,长廊木亭。
六月中旬的天,在这河北地界却仍旧显得凉爽,艳阳高照,天空碧蓝无云,在这祥和的木亭左近,竟没有一道聒噪的蝉鸣声,唯有前面殿阁间不时响起些许祈福的虔诚声音。
当此之时,袁天罡手指捏着那枚黑子自顾自的沉思许久,最终却是扔进了棋盒中。
自始至终,萧砚都只是叉着手稍稍躬身立在亭口,他并未因为袁天罡暂时没有应声而起身,亦没有因为后者那强大的气势而拜伏下去。
场中一时静谧,反而让那侯在长廊外由瀛洲不良人扮作的老道有些失措起来,他只当是自己没有拦住萧砚,让其未经召唤就入亭扰了大帅的兴致,却又因为顾忌,不敢如萧砚般擅自的走过来,遂只能兀自在长廊外干着急而已。
袁天罡扔下棋子后,又负手看了会棋盘上的残局,方才折身转来。
萧砚的身姿很笔挺,便是这会叉手行礼,也显得极为落落大方,自有一番气质在身,却并没有那种违和感,恰只是一个晚辈初次面见长辈般的那样,不掺杂多余的想法,只当是单纯的相会罢了。
与那位在藏兵谷时相见的‘天子’,实在是两个人。
“起身。”
袁天罡好似没有听见萧砚那一句想要对弈的请求,只是沙哑一声,便兀自坐到了棋桌边的石凳上。
除此之外,他却出乎萧砚的意料,并没有多余的话。
无论是问责,还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语,甚至是称赞自己的话,萧砚都早已想象过,然而当下会面于此,竟只是如此以对。
而袁天罡坐了一张石凳,剩下的就只有他对面那一张了,当然,这位大帅没有邀萧砚坐,后者自然也不会因为此事斤斤计较,年轻人多站站,又不是什么难事。
权当尊重老人了。
于是在静谧的氛围中,萧砚索性坦然的去观赏那棋盘上的残局。
他前世修习剑道数十余载,在许久的年月里都被冠以剑宗大师兄的称号,除却修习剑道,他在闲暇时对棋术也稍有些涉猎,自然会有属于自己的心得。
然而观眼前这残局,看的越深,他反而皱眉越深。
难怪便是眼前这位三百年大帅,也会捏着棋子犹豫不定,许久不肯落子。
这会,在长廊外的那不良人眼中,此景却显得诡异了起来。
萧砚背对着他而立,双手都撑在了棋桌上,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桌上棋盘中,显然是陷入了棋局里不可自拔。
但正因为如此,便让人觉得诡异了起来。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却发现大帅看着萧砚此态,出乎意料般的只是一副淡然样子,且虽然他脸上戴了面具,但这不良人很明显能察觉的出来——
大帅的目光,竟是放在萧砚的脸上一直未曾移开。
在观相?
还是说,大帅在那天暗星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这一身老道打扮的不良人心下暗暗猜想,但终究猜不出其中内情,也不敢过多的盯着袁天罡,便马上悄悄背身离去。
……
“大帅这局棋,当真玄妙。”
萧砚终究是打破了静谧的气氛,道:“此局黑子大龙居左上,三方地势都被白子占据,黑子却仍然有大龙要被隐隐盘活的局面,推演复盘之下,实在是险之又险。只可惜若让属下执黑子,最多只能向后再推演五六步,便再无胜机可言。”
“当然不会有胜机。”袁天罡淡淡道。
萧砚稍稍一愣,只以为袁天罡这句话的意思是萧砚执棋,所以才不会有胜机,便客气道:“还请大帅赐教。”
“没有赐教的必要。”袁天罡一指那棋局,沙声道:“贞观二十二年,本帅与李淳风设下此局,李淳风执白子,本帅执黑子,杀了一整个日夜,却怎么也是本帅略逊一筹。
神龙元年,本帅再次与李淳风再以此局相对,然而本帅此次走了一百八十三步,便再也难以支撑。就此,李淳风去世,本帅独自以此局对弈了数百遍,然则最多便只能再走十七步,再往后,白子无人执,本帅却不可妄下。”
萧砚沉思了下。
不管袁天罡为何会对他如此坦言,他却隐隐猜了出来这棋局是什么,便沉吟道:“大帅执子,为大唐?李太史执子,是……”
袁天罡负手起身,并未答话,只是沙声道:“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并非绝对公平。贞观年间,李淳风预测大唐会亡,他言此为天道之事,本帅却偏不信天道。他执白子从四方围杀,本帅落黑子于天元,只为盘活大龙,每落一子,都皆为大势。
然白子可从四面切割大龙,大龙却需要四面讨平。白子可以不断舍子插入大龙间的缝隙,然黑子却需要保得大龙不被白子杀,棋局延续,黑子大龙被逼至左上,三面白子却已成定居,不可轻易被抚平,如此往复,你认为此局可活否?”
“自然不可活。”
萧砚摇了摇头,进而自作主张的指着棋局上的三团白子,道:“若依照大帅的意思,黑子大龙是为大唐,已被逼成困势,那么这三面白子,属下如果猜的不错——”
他指着居中的一团基本绞杀得黑子尽失的一片白子空地,道:“此,当为朱温。”
而后,他又指着右上的一角:“此,当为李克用。”
“那么这一片。”他指着剩下的一团看起来极为分散,然则异常庞大,几乎占据半个棋盘的白子空地,道:“此,当为天下诸侯。”
“你很聪明。”
袁天罡定定的看了下萧砚,然后道:“你父亲,也教你棋术?”
萧砚思索了下,摇头道:“属下不知,只觉是记忆深处便有的,许是家父自幼传授的。”
袁天罡听罢,负手过去,却不知在想什么。
萧砚却是又道:“属下若猜得不错,这里为歧国?”
袁天罡转身过来,正见萧砚手指在黑子大龙的地方,面具后的眸光闪了一闪,却是反问:“何以见得?”
“属下在家父那里听过一桩秘闻。”
萧砚道:“岐王李茂贞,初名宋文通,因败黄巢乱军,以功擢神策军指挥使,后又因护驾有功,被僖宗皇帝赐李姓并改名李茂贞,官封武定、凤翔、陇右节度使和陇西郡王,后又被昭宗皇帝加封为岐王……”
言罢,他思索了下,道:“然则,就是这么一位锐意进取、野心博大的岐王,在十三年前歧国正值强盛之际,却突然情性大变,从开疆扩土之诸侯转为守土之强藩尔。
明明是鼎盛国势,却错失大好良机,堂堂岐王彼时坐拥关中之地,几可比肩梁、晋二藩,或逐鼎也未可知也。
然对于当下的歧国言,虽天下扰攘,却也只能割据一方而已。世人当然不解其中之事,然属下却听家父说过,若无大帅作为推手,歧国当下之国力,绝不会仅限于陇右一地。”
“所以——”
萧砚的声音顿了顿,推断道:“属下认为,大帅若要为大唐破局,便能以歧国为基,重新效仿高祖、太宗之势,以关中出天下,定鼎乱世!”
“……”
袁天罡面具后的眸子稍稍一凝,进而沙声一笑:“你果然很聪明,难怪能让本帅被那厮赢上两局。”
萧砚惊了一惊,当即出声询问:“属下斗胆请问,大帅所言的那厮,是何意?”
“没有什么意思。”
袁天罡摆了摆手,却显得很平和,指着那棋盘道:“然此局,却依然是死棋,本帅与天争,欲以人力夺那一份天机,看来已成妄想。”
萧砚沉默不语。
袁天罡却倏的逼问:“按你认为,此局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