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州,百草堂。
药庐内,白烟袅袅,伴随着浓郁的中草药味道,银杏坐在小马扎上,手持蒲扇给瓦炉扇火,张婵靠坐在窗边木椅,一手支颌,垂眸阅览着手中书籍。
微风徐徐,银杏似有若无地听见外头有人唤:“鸾鸾姑娘。”
她蒲扇停住,侧头望向张婵,无可奈何地叹气道:“小姐,鸾鸾姑娘又来了。”
张婵眉毛都不动一下,手翻过《奇病怪论》的书页,眼风扫了瓦炉一下,道:“火快没了。”
银杏一惊,再不敢分心,又忙着低头掌控火候,这副药膳里头都是顶顶珍贵的药材,价钱高昂,她可不能熬坏了。
门外丫鬟们给鸾鸾问好的“鸾鸾姑娘”声音由远及近,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也渐渐行来。
张婵正看到“短视症”这一篇章,《奇病怪论》的作者乃是前魏朝名闻遐迩、毁誉参半的碧虚郎玉无瑕。
他诊治过的第一位“短视症”病患便是扫黄大钦差展颜舒,亦是他的爱妻。
传闻玉无瑕是个性情孤僻、沉静寡言之人,可读完“短视症”篇的张婵只觉得,此君绝对是个大大的恋爱脑!还贼爱争风吃醋。
明明撰写的是一本医书,居然还要夹带私货,写一些他和展颜舒如何因病相识、相知、相交的旖旎事件。
篇末,他还特地强调,他才是展颜舒的真爱,至于江过雁这个原配,只不过是因为展颜舒人美心善,不忍心抛弃他那个糟糠之夫才叫他一直霸占着正夫的名分。
这话编排的,狗都不信,一个女人要是真爱你,舍得委屈你做那么多年的情夫?
到了最后,玉无瑕也只捞到一个夫侍的名份,还写小作文自我安慰,真是好笑至极。
张婵呵呵抽着嘴角,面前的书页忽然暗了下来,她抬起头,无语的视线对上杵在她跟前挡阳光的鸾鸾。
鸾鸾对上张婵不算友好的视线,不免心虚,眨巴眨巴眼,冲张婵绽开一抹讨好的乖巧笑容。
逆着日光,少女本就瓷白的肌肤更显剔透,连脖子上的青色脉络都隐约可见,她穿着一袭交领轻纱白裙,梳着俏丽淑婉的垂挂髻,脸蛋精巧漂亮,只消站在那儿,便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张婵走了神,忽而想到了展颜舒,玉无瑕夸赞展颜舒“婉娈楚楚、国色天香”,盲目认定这个世间再找不出比她更美丽的女人,不知陈谓是不是也会这样想着鸾鸾?
以她对陈谓的了解,这答案显而易见,陈谓对着鸾鸾这个小师妹,可谓寸心如狂。
思及此,她捏着《奇病怪论》的手指微微一紧,指甲在书页上留下一个月牙印记。
鸾鸾难得见她发呆,倒是好奇,抬手在张婵面前挥了挥,唤:“张婵姐姐?”
张婵回神,白她一眼,没好气:“说了别叫我姐姐!”
鸾鸾不在意她的态度,自若地笑了笑,转换称呼,道:“好吧,张医女,这已经是我来药庐找你的第十九天了,你今天能不能把大师兄的踪迹告知我?”
她撒娇一般地祈求:“我真的很想念大师兄,拜托了。”
张婵不为所动,将《奇病怪论》放在木椅上,起身走到银杏旁边蹲下,鸾鸾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围在她身边,给她说好话:“张医女,你最是菩萨心肠,定不忍心叫我日夜牵挂大师兄。”
张婵拿抹布捏起炉盖,嗅了嗅药汤味道,继而将盖子重新放回去,不为所动,吩咐银杏:“这药汤熬好了,倒出来吧。”
银杏“诶”一声,起身去拿瓷碗,张婵握着把手将瓦炉拿起来,银杏将瓷碗凑到炉嘴那里,张婵将汤汁倾倒出来。
鸾鸾后退两步,免得飞溅的汤汁弄脏她裙摆。
张婵睨她一眼,“你既自己过来了,也省得银杏将汤药端过去给你,便在这儿将汤药喝了吧。”
鸾鸾商量道:“那我喝了药,你能不能告诉我大师兄的下落?”
张婵冷笑一声,“这汤药,你爱喝不喝。”
虽然她是鸾鸾的主治医师,但真正紧张鸾鸾的左不过她那个爱妹如狂的师兄罢了。
她意味不明地补充:“这里头的几味药材都是陈谓辛苦找来的,你不喝,下回病情加重了,少不得又要他在外奔波、为你找药,你更别想和他朝夕相守。”
说起来,张婵与他们师兄妹相识也有四个年头了,还记得初次与他们见面的情形。
那是个万物盎然的春季,新芽复苏、草长莺飞,连拂面的春风都叫人感到由衷的惬意。
陈谓与鸾鸾便是在此间造访了百草堂,只不过,鸾鸾是昏迷着的,陈谓像抱一个孩子那样抱她在怀中,形容憔悴,焦急又惶然地向她求救。
她虽是医者,却没有一颗仁心,出于好奇,替鸾鸾把脉后,便打算闭门谢客。
“你家小师妹这是天生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没救啦,你还是准备准备给她收尸吧。”
显然,她不是第一个这么断脉的医师,陈谓并无多大的震惊神色,只是眼神灰败,神情颓然,连高大的身躯都垮了下来,连日的奔波劳累早已叫他感到疲乏,只不过强撑着罢了。
见他如此,张婵毫无波澜,甚至“好心”提醒:“哝,趁时辰还早,棺材铺还没关门,你赶紧去给她打副棺材吧。”
随他们同来的唐醋鱼,也就是鸾鸾的二师兄,闻言,他气愤,抬指怒骂:“好你个冷心肠的医女!怎如此毒舌!竟咒我们小师妹死!”
他搀扶起陈谓,道:“大师兄,我们走,带小师妹去找其他医师,肯定能治好小师妹!”
陈谓苦笑:“没用的,如果连百草堂的张圣手都断定小师妹没救,那……”
他声线一颤:“小师妹定是必死无疑了。”他无法面对地抬手捂脸,有氤氲的热泪从指缝涌出。
张婵玩转百草,精于膏方,创立百草堂,攻破无数疑难杂症,敢从阎王手里抢人,是江湖一流的妙手神医。
如果连她都救不了小师妹,陈谓便连最后的希望也都湮灭了。
见状,银杏不忍,在求医的患者家属中,陈谓是她见过的,最在乎病患死活的人,便冒着惹小姐不高兴的风险开口:“其实也不是毫无转机……”
张婵不悦喝止:“银杏!”
银杏呐呐住了口。
陈谓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亮起一束光,热切看向张婵,语调急乱:“张医女!你有办法!?”
张婵剐了银杏一眼,坦然道:“我确实有法子治好你家小师妹,只不过,”她微微一笑:“我不认为她值当用那么多珍贵药材,更不认为你们兄弟二人有能耐拿到那些药材。”
“既如此,”她手一摊,“她和没救也无甚区别。”
陈谓激动地上前一步,“只要你有办法救小师妹,你要什么药材,我都会竭尽所能去找!”
“就凭你?”张婵不以为然:“一个寂寂无名的落魄小子?”
实在不能怪张婵瞧不上陈谓,百草堂有医规,张圣手不救身份不明之人,是以,陈谓到来的第一时间,便得将真实身份以及来历尽数告知张婵。
他出身农乡,幼年,家中娃子多,爹妈养不起,恰逢一路过的江湖方士见他根骨不错,提出收他为徒,带他游历,好叫他将来给他送终,陈谓的爹妈收了钱,便让陈谓跟他走。
自此,陈谓便跟着陶然走南闯北,吃百家饭长大,期间,陶然又收了唐醋鱼和鸾鸾这两个徒弟。
别说陈谓无甚江湖名气,就连陶然,张婵也是听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