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散架了,至少也应该断了十好几根或者好几十根骨头。
全身上下要么麻木,要么火烧火燎地痛着……没有人会来救自己,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死了,父亲死在了母亲的前头,除此之外的其他村里人,他是希望那些人全部死掉的——尽管已经看到最讨厌的人葬身火海,但是还不够。
所以在跳下来的时候,在短暂坠落的过程中,满怀恶意地许下了那样的愿望。
可是真正掉下来之后,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那些人的死活了。
也许,他从来就不在乎那些人是生是死,只是因为深爱的母亲痛恨着那些人,所以才恨屋及乌也说不定……
也许他会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不过是因为着地的时候摔坏了脑子也说不定……
唯一肯定的是,他那时又累又困。
被血糊住的的眼皮沉得厉害,而且他完全感觉不到另一只眼睛的存在,也许是在摔落的过程中掉出来了?
他不知道,完全不想思考。
只想要……想要睡觉。
——很奇怪,明明都这么痛了,怎么还能睡得着?
他甚至还隐约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后来喻轻舟在书里得知,那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运作的后果。
极端的痛楚往往可以带来极致的舒适,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甘于在情事中充当受虐的一方,并且乐此不疲的其中一个原因。
但那时,作为从小生长在偏僻村落的寻常孩童的枇杷不会知道,只以为这是死亡的正常流程。
那一刻,男孩儿甚至因此而心怀感激,原来人在濒死之际的痛苦会得到消解……这么一来,他的母亲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痛苦。
既然活着的时候已经受尽了苦楚,那么死亡的时刻理应得到一些,那是幼小孩童心中的天真妄想,或者说强烈的期许。
——会有死后的世界吗?
——他们又是否能够在死后的世界相聚呢?
愿望是矛盾的。
孩童一边渴望着再次体会母亲怀抱的温暖,一边又对自己的母亲抱有着深切的同情……对后者而言,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彻底割断与那个村子的联系来的比较好。
而自己的死亡与其说是一条生命的消逝,还不如说是一桩罪行的落幕。
所以,在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没有试图奢求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母子亲情,没有觉得特别的难过或者悲伤,只是看着草业缝隙间露出的灰色天空,不断聚拢的阴云间有雷霆闪烁……
一滴雨落在他的眼角,啪地一下,激起一阵清凉的战栗。
他知道大雨将至,心中异常的平静,若不是胸口还在艰难地起伏,他或许会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只是很可惜,不能在暴雨降临之前回家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家了……又或者,他所以为的家其实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所以为什么会醒过来呢?
连喻轻舟自己都无法理解,这种奇迹般的生还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刚刚苏醒过来时,他的脑中一片空茫,一直到亲手埋葬了母亲的尸体,还像是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唯一的指导就是母亲曾经说过的话。
他于是跟随那个声音离开了南村,然后极为幸运地登上了那艘开往途经繁城的货轮。
实在是太巧合了。
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孩童都感到惴惴不安,总觉得船老大那张看似凶恶的面孔之下的那副赤诚心肠之后,或许还藏着一副看不见的脸。
倒不是对人性彻底失望,因此无法接纳丝毫的善意……或许也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觉得自己不配有这样的好运气,不配得到这样的善待。
如果就连他这样见不得光的人都能得到陌生人真诚的关怀和帮助,那么在痛苦折磨中客死异乡的母亲又算什么?
好在……
好在他终于还是见到了喻家人,被从疯癫的老妇手中解救出来的那一刻,尽管胳膊上还在隐隐作痛,孩童的心中却突然生出一种释然,甚至是隐约的欢喜……
这才是与他相称的人生,相匹配的【家人】不是吗?
奇迹般的生还,一路上不可思议地顺利,好像都有了解释——因为自己和这些人注定了要成为【家人】,相亲相爱、彼此折磨的一家人。
他不是被命运眷顾,而是作为因果的一部分被送达与之匹配的人身边。
过去的那个枇杷确实已经死掉了。
轻舟——
母亲在年少时怀着少女心事许下的美好的愿景,经历十数年的风雨飘摇,终于变成了那艘承载命运的小船,如幽灵般轻飘飘地逆流而上,回到了本该启航的地点。
这世界上多的是无缘无故的恨……那么爱呢?
父母之爱于子女,真的如传言中那般伟大无私吗?
喻轻舟是不相信的,他也并不期许那种童话的存在。本质上来说,任何对伟大无私的爱的期许都是一种情感的掠夺。
父母之于子女如此,反过来其实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