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宵回到屋里,又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向常先生道了声谢。
常先生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哪里哪里,老夫这也算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顿了顿,他稍许压低了些声音道:“更何况请我来的人不知道我与贵府的渊源,可是又另外许了小老儿好大的一笔报酬。等于是一份活赚两分的钱,值了。”
听到这话的黎宵,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微妙。
我大概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既然是黎宵让请的大夫,自然是记在了黎宵自己的账上。
也就是说,常大夫所谓的干一份活儿收了两份钱。从黎宵的角度来看,就变成了花两倍的钱请人干活。不仅如此,对方还洋洋得意地炫耀到了他这个冤大头的跟前。
这心情很难不微妙……尤其是,黎宵看样子还真不能跟常大夫计较些什么。
这边常先生乐呵呵地说完了,像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似乎听见有谁在叫自己,四下张望无果,最后一低头对上了小包子鼓得圆圆的脸颊。
“哦,我的宝贝乖孙原来在这儿呢。”
小老头笑得没心没肺,也不知是真没看见乖孙脸上的郁闷还是怎么的。
“爷爷今天可是赚了双份的钱,回去啊咱们爷孙俩好好吃上一顿……啊对了,爷爷都忘了,你上次说想吃那家点心铺子,是在城东还是城西来着?”
福娃娃在旁边听得一脸的无奈:“您说的那家点心铺子根本就不在这里,而且……那都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啊,爷爷。”
这声爷爷喊得不可谓不幽怨。
常先生轻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一锤手掌:“哦哦哦,爷爷想起来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没事,吃不着点心,咱还可以买别的啊,唔,对了上上次你不是还看中了那谁写的话本子,这次啊咱们不手软直接全册包下。”
“那明明就是爷爷自己想看的东西吧。”
“也不完全是这样吧。”
看到老头插科打诨的模样,我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地多看了黎宵一眼。
谁知道黎宵也正好在看着这边,目光对上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还是黎宵轻哼一声,率先转过了头。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这会儿还在记恨着我刚刚替福娃娃讲话的事情。
那边那对爷孙的争论最终以常先生的落败告终。
“好好好,这次依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行了吧。”
常先生一边叹息着,一边用不知从哪里掏出洁白帕子一下下揩着额头的细汗。转而微笑着看向我这边说道:“不好意思,一点家务事,让小友见笑了。”
“哪里……哪里,枇杷才是……”
我没什么和长辈打交道的经验,一开口就直接紧张到结巴:“承蒙……常先生的关照了。”
常先生笑笑,是我记忆中不曾见识过的慈爱面孔。
“诶,都是缘分嘛,况且老夫也算是眼看着阿宵这小子,从一个小毛孩儿长到这么大的。既然是阿宵的朋友,自然就算不做什么外人。”
小老头边说,边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投去笑呵呵的一瞥,像是在征求对方的附和。
我则在心里默默掂量着,他口中的朋友二字。
黎宵和我之间的关系比起这两个字,应当用彼此的冤家克星来形容大概更为贴切。
不知是不是不想拂了常先生的面子,黎宵出乎意料的没有直接否认小老头的说法,只是在鼻子里轻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常先生见了,当即捋着大胡子冲我眨眨眼睛,蒲扇般圆胖的手掌拢在嘴边小声道:“这是在害羞呢。”
“本少爷哪有——”
黎宵差一点就炸毛了,可惜对上常先生那张弥勒佛般巍然不动的慈祥面容,又像是陡然回过神。如同把一块烧着的煤炭咚得丢进了冰水中,刺啦一下,瞬间连点火星子都没能留下。
对此,常先生似乎是毫无察觉,继续如同一个老母亲般细数着黎宵此人的优点。
“阿宵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其实本质不坏的,虽然嘴巴毒了些,脸臭了些,花钱大手大脚了点,脾气急躁了点……”
——嗯,就是好像听着也没什么优点。
福娃娃适时出来扯了扯常先生的衣袖:“爷爷,您这样正大光明地当着人的面说坏话,会不会不太好啊?”
大概是担心小老头说得太过了,到时候黎宵一个恼羞成怒,把诊金给扣下。扯着常先生的袍子角,就想往外头拉。
常先生被猝不及防地拉得一趔趄,又堪堪站稳,似乎是对自己被冤枉感到莫大的冤屈,坚决表示自己今天就要在这儿把话说完喽。
“我没有说但是呢。咳咳咳、但是——”常先生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作出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然后,其余的人都等着他往下说。
然后……他就卡住了。
但是了半天,没但是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乖孙在旁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算了,爷爷,还是算了吧,不再要逞强了。您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常先生一张圆胖的老脸憋得通红,他又开始掏手帕擦汗了。
“唉,都是你,好端端的打断我做什么,这下可好……我也跟着断在这里了。”他转过头,歉意地看看黎宵又看看我,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手足无措。
我听说,有些人的心性不会随着年纪与外表产生改变,即使白发苍苍,依旧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是为返璞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