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兰公子走近了轻声唤我,我才堪堪回过神。
“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
闻言,我转过头,看见兰公子温和的笑颜。
那一日,他穿了一件绘有云纹的白色衣衫,衬得一个人越发得素雅清洁,不染纤尘。
这副模样,和方才街道上所见的情景,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对比。
令我一时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摇头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突然想起过去在家里的一些人和事,想得入了神。”
我不想同兰公子提起那些血腥残酷的事情,怕误了他的耳朵,扰了他的心神。毕竟,他是这样干净美好的一个人,不该掺和进那些乌漆麻糟的事情。
就算早已身陷花月楼这个泥潭又如何,在我的心目中,兰公子就好比他教给我的文章里,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我情愿看见他清清白白的样子。
而且,也不想因此在他的面前泄露了自己的心事。
“是么。”兰公子看着我,似乎是信了我的说法。却又突然问起,我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这般入神。
我自然是不可能说,自己想起了隔壁邻居死不瞑目地躺在院子后头的场景。
便避重就轻地说了说我的娘亲。
我娘亲是怎样温柔的一个人,虽然日子贫瘠困苦,她却依旧会在床边唱着温柔的歌谣拍着我的肩膀哄我入睡。
还说起娘亲曾经特意托人到外地,为的不过是给我起一个像样的名字。
其实像我们那种村子,大家几乎都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那么过来的。
识字的人很少,小时候起贱名好养活,大名一般也就是姓氏加排行再加些听着顺耳的字,而且还是针对男子的特权。
女子的小名一直会用到出嫁之前,然后便是谁谁谁的媳妇儿,谁谁谁的娘,年纪再大一些变成了婶儿婆的。
所以,我娘亲的这一举动实在是有些异类。
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提起这档子陈年旧事时,总是会发出不明的哄笑,嘲笑我娘亲的异想天开,心血来潮。
更有恶毒的猜想说,什么起名字搞不好就是障眼法,鬼知道是找了借口给旧相好捎信儿还是怎么的。
明明一开始议论的是我的娘亲,可那些人说来说去,最后的话题却总会落在我爹的身上。
说我爹就是太惯着我娘了,否则像这么不安分的婆娘就该打断了腿拴在屋里长长记性。
又说我娘生了儿子又如何,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傻子,一点重活都干不了。成天到晚就知道跟个娘们儿似的窝在院子里搓麻绳,对着棵结不出果子的病树秧子发呆,指不定有什么大毛病。
偏偏就是这样,我爹也没催着我娘再生……
看她们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一家的存在挡了他们延续祖宗香火的希望。
——不然无缘无故,哪里来这么大的怨,这么大的恨呢?
还有他们说得那些话,我也无法认同。
我从不觉得我娘是个不安分的。
“她只是疼爱我,一个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这难道有什么错的吗?”说到这里,我征求般地看向兰公子。
也如愿以偿地从兰公子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当然。”兰公子点头,“你的母亲很好,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凑巧和周围的人不同罢了。”
顿了顿,又才接着说道:“有些人畏惧这种不同,这会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其实原本也拥有另一种可能,一种截然不同的活法。当这种意识令他们痛苦时,他们便攻击这种意识的来源,以消减由此带来的痛苦。”
我听得一知半解,但并不妨碍我对兰公子的钦佩和感激。
“不过——”兰公子忽然话锋一转,“好像你一直都在讲你的母亲,你的父亲呢,他对你如何,也会如你的母亲那般爱你吗?”
兰公子像是随口那么一提,我却有些被问住了。
我的父亲、我爹,他对我……
“应该说不上特别好或者特别坏吧。”
我回忆着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印象中我总是远远瞧着他,瞧着他出门,瞧着他归家,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亲密的互动,也很少说话。
“大概就是普通的那种父子关系。”
我斟酌着回答。
嘴上虽然那么说,但我其实并不清楚,父亲和儿子一般是如何相处的。
我倒是见过李婶儿的儿子狗蛋,兴高采烈地骑在自己父亲肩头,在隔壁院子里欢呼雀跃地绕来绕去的场景。
也见过李狗蛋因为调皮捣蛋,被他老子拿着烧火用的钳子追赶,在院子里跟什么似的抱头鼠窜。他跑得够快,身子也灵活,李叔追不上自己的倒霉儿子,又累得够呛,只好在口头威胁李狗蛋素素束手就擒,否则逮住了有他一顿好果子吃。
这样的闹剧隔三差五就会上演一次,有时候甚至一天会上演两三次。
闹得动静大了,我也会放下手里的麻绳,转过头去看上一眼。
然后,又默默地转回来,做自己的事——发呆、或者继续搓麻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