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就是人牙子。
换做稍微好一些的年头,村子里的人恐怕都不会让他们进来。
可是这年头,能够被卖出去说不定还能谋条生路。
人牙子在村口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消息。这事儿爹娘自然也是知道的。
娘亲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爹却望着村口的方向紧锁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我看到村口杨二伯家的细丫头被送出了门,人牙子牵过细丫头,随手将一串铜钱递到了杨二伯手里。
细丫头一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被陌生人拉扯着往河岸边走,才后知后觉地哭嚷出声。
杨二伯就像是没听见似的,只管低头专注地数着手里拿一串铜钱,来来回回。
隔着好一段路,细丫头的声音都已经听不见了,杨二伯都没有抬头。
我把杨二伯家的事情,包括那串数不清的铜钱一并讲给了爹娘听。
他们都沉默着,好一阵没有反应。
在他们沉默的空隙,我抬头看向院子角落里的一棵枇杷树出了神。
这棵树来历不明,似乎是自己从墙缝里钻出来的。
枇杷树冒头的那一年,刚好娘亲怀上了我。
原本要被爹铲掉的小树苗苗,在娘亲的请求下保留了下来。
娘亲觉得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她是个善良的人,想给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积福。
爹说,那棵树长得不正,留着也养不活,活下来也结不了果。
但是架不住娘亲的再三恳求,于是就留了下来,也不施肥也不浇水,就等着它自生自灭。
没想到的是,这棵枇杷树真就这么坚强的活了下来。
不过,就像爹说的那样,树是活了下来,可一直都不见结果。
我不懂这些,小时候单知道这是一棵枇杷树,就总是央着母亲抱我去看树上有没有结果子。
后来学会走路以后,就自个儿搬了个小马扎,放在树旁。
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含着指头眼巴巴地往细细的树枝上看。
每当有人路过问我在干什么,我就回答说看枇杷。
时间长了,大家都传言我爹娘生了呆娃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院子里的那棵小树杈子,也不知道和其他孩子一起去玩。
偶尔有邻村的来串门,路过我家门口看见篱笆墙里的一人一树。
便有我们村子里的人主动开口解释,他是在看枇杷呢。
久而久之,村里人就渐渐开始用枇杷树下的来指代我,后来嫌麻烦就直接简化成了枇杷。
连带着爹娘也开始这么唤我。
“枇杷,你怎么想的?”
爹哑着嗓子的问话将我从过去的回忆中唤醒。
我瞅瞅那棵树,又瞅瞅神色哀愁的娘亲,最后才又将视线挪回到爹的脸上,与他对视。
男子厚黑的面庞灰扑扑的,像是蒙着层洗不去的黄土。
我知道那其实不是真的黄土,而是一种土色。
在这个村子里,几乎人人如此,或多或少,或轻或重。
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了。
我说:“爹,我想试试。分开吃饭总比一家人一起饿死的好。”
娘亲听到我的话,先是有些不可置信想要起身阻止些什么,可是听到后半句,又像是陡然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的,捂住脸哀哀地哭泣起来。
我没有哭。
我小的时候,每每难过流眼泪都是娘亲拍着我的背安慰我。
现在时候到了,该是我来为娘亲做些什么了。就是不知道,我这个样子,那些人牙子看不看得上。
事实证明,我确实没有多虑。
那群人里的领头的那个看见我弱不禁风的瘦小模样,显然不是特别满意。但是上上下下检查了我一番,确认了没有什么毛病,又看在我表现得异常乖巧的份上,最后还是点头收下了这件货品。
看到领头的人牙子交到爹手中的铜钱,与杨二伯家收到的并无什么不同时,我这才卸下了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之前还担心,对方会因为我糟糕的模样,克扣本该交到爹娘手中的铜板。
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离开院子前,我最后看了眼角落里的那颗枇杷树。
我是看着它一年年长起来的,虽然大家都叫它枇杷树,从前的我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上头结出枇杷,更不用说吃了。
原本以为这辈子见不到它结果了。
可是,此刻隔着这个我从小长到大的小小院子,我却分明望见了那繁茂的枝叶间晃动着的小小青影。
“枇杷。”我禁不住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