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自怜(1 / 1)

蜃景流光忽闪飞逝,一路远离中环林立迭错的神宵绛阙。 过海进入九龙半岛西北,距离目的地还剩下最后几公里,交通灯亮起鲜艳的红,雷耀扬将车挂到空档停稳,巴赫精致独特的回旋曲调从音响中向外流淌,像是穿越时空的脉动在这方寸间游荡。 那晚得知她们公司要与九巴合作,雷耀扬也料想到他们会遇见的概率,但心情一直都隐隐有些不安。 逃离那个「囚牢」已经十八年,期间雷义曾明里暗里通过程泰或是雷昱明转告让他回家的消息,可唯独高高在上的雷主席自己放不下身段,一次都没有亲口来跟他说过一个字。 他曾想过,即便宋曼宁从未尽过母亲职责,但如果…哪怕当年雷义肯对他展露些许亲切的父爱,或许他也不会如此毅然与这个家决裂。 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那个暴雨天,他被她那些疯癫言辞震惊到无以复加,而在事态彻底失控前,宋曼宁将要说出口却被雷义及时阻止的话,令他好奇不已却又不敢继续面对。 可除夕夜得知雷义病危那刻他还是第一时间驱车赶赴,那股陌生却又切实的难受,即便是后来得知对方无事,也还是残存于心上许久。 他早已不是孩童,对那份情愫的依赖和渴求,早已随着雷义的漠然态度被扼杀在暗不见底的深渊中。 车后方的接连的汽车鸣笛声把齐诗允从浑噩梦中叫醒,一睁眼便看到雷耀扬目视前方却眉头深锁,连窗外尖锐嘈杂的催促声都充耳不闻。 纷扰思绪被打断,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侧过脸看她又把话题转移,握紧方向盘重新上路。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雷耀扬忽然又想起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喝醉,想起那晚他第一次听到她从不曾提起的「爸爸」。 后来,听她细述那些美好记忆的灵动神态里,他窥见到一种陌生却又令他向往的幸福感觉。 遐思迩想了须臾,法拉利已经缓缓停在街角处,雷耀扬只对齐诗允自己还有事要处理,但也一直将她送到三楼家门口。 脚步迈下正要离开,女人却突然轻声叫住他,他扭过脸,站在两级阶梯下,仰头注视她在楼道斑驳灯影中的俏丽。 他疑惑,却也只是朝她不正经笑着发问。 齐诗允温暖的双手覆盖在他腮边,水灵灵的眼眸里透着些许担忧,但她想问的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只是想叫你开车小心。” “放心,我没事。” 说罢,雷耀扬侧头用双唇回吻女人手心,才与她依依不舍说了再见。 她知道他有心事,却无法直接了当问出口。 比起去年在丽晶酒店那场闹剧结束后的失落与幽怨,今晚的她虽然也会为了郭城的情意感到伤怀,但也明白现状无法变改。但或许值得庆幸的是,曾经令她感到危险和痛苦的那个人,已经为了她作出许多不寻常的改变。 只是事到如今已成定局,她也只能祈求各自相安,只能把一切伤痛和记忆都交给时间。 她一进屋便看到头发未吹干的女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望着电视发呆,入神到连自己开门进屋都没发觉。 “赶紧用风筒把头发吹干,当心感冒啊。” “…啊,妈你回来了。” 中年女人嘴里喋喋不休,一面念叨齐诗允,一面又走回房间换身衣裤。 清和开业已经两个多月,但每日登门的食客有增无减,比起当年自家经营的方记酒楼更为红火,方佩兰觉得越做越有信心,也对自己曾经黯淡的人生有了新的憧憬和希望。 “阿允,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 “没有瘦喇,最近忙的那单case今天结束了,明天休息一天,礼拜六礼拜日我去酒楼帮你。” “阿妈,今天我见到两个「大人物」,你猜猜看是谁?” 方佩兰轻抚女儿脸 “都不是喇,是雷义,还有他儿子雷昱明。” “阿妈,怎么不出声,你有没有在听我讲啊?” “在听在听,我阿允真是好能干,记者也做得,公关也做得。” 说完,女人又小心翼翼问及雷义父子对她的态度,齐诗允只说是工作上的一点交际并无其他后,方佩兰悬着的心才逐渐安稳。 房间慢慢静下来,母女二人相互依偎着,阿妈柔软温暖的怀抱令齐诗允眷恋不已,她用双手臂围着方佩兰,试探般说出心中疑问: 听到女儿这么一说,方佩兰一时间答不上来,思绪却随着齐诗允这句话被拉回很久以前。 虽然当年自己被齐晟锦衣玉食供养在家做令人艳羡的齐太太,但朝夕相处时总是会发觉一些端倪,即便齐晟对她相敬如宾,但或许因为两人生活背景文化差异,感觉总是隔着距离。 微胖女人低下头,凝视女儿与齐晟神似的眉眼轮廓,又想起她刚出生时的模样。 可世上有些事再怎么努力改变也无法转圜,即使她知道齐晟后来的暴躁无常是源自商场上的失败,可打探得知丈夫是与雷氏在生意上冲突最大时,长久植根在心底那个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因为小小年纪骤然失去爸爸已经太过悲凄,所以这些事她隐瞒齐诗允至今。她实在不忍心说出事实真相,去摧毁齐晟在女儿心目中不可撼动和玷污的慈父形象。 “傻女,我都年过五十了还需要谁作伴?” 再出现在万豪酒店,已快凌晨时分。 时间大概过去了一秒、两秒、三秒……看着左手腕表上的秒针转了快半圈,这扇将他阻隔在外的门才被从里缓缓打开。 因为打开这扇门的不是别人。 这一刻,仿佛希区柯克式变焦滑动推进,四目相对中,是对彼此久违面容的重新审视与定格。 行政套房明亮宽敞,玄关顶灯拢下一片阴影刻在雷义深邃眉眼,霜鬓银白的老人语调似乎很平静,但握着门把的手却微微颤了两下。 “喝茶?还是想喝点别的?” 但此刻,他已经不再对他有所敬畏,这个年过古稀的男人,已不再是他心目中高大伟岸又不可接近的模样。 “半个钟以后我还有事。” 听到儿子对自己的「尊称」,看到那副急不可耐想要离去的态度,雷义只觉胸中艰涩蔓延,却又难以抒怀。 起初强要宋曼宁有孕,不过是为了留住她在身边无法逃离的另一个卑鄙手段,而他也不得不承认,当时对于雷耀扬的降世他虽欣喜过一阵,但终究是没有太过在意和上心的。 但此刻见到敢于反抗他的雷耀扬,不由得想起他同样倔强的母亲,令尘封往事一幕幕又在眼前回现。 他自认过往一切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即便是一具对他恨之入骨的行尸走肉…为了宋曼宁,雷义宁肯牺牲雷耀扬作出选择。 空气像是结了一层冰,老人望着雷耀扬冷若寒霜的脸静默了一分多钟。 “昱阳。” 听到这几个字,雷耀扬心脏倏地抽痛了几秒,他将交迭的长腿放下,峻挺身姿微微向前倾,脸上却是淡漠一笑: “如果你只是叫我来说这些,我真的没兴趣。” 雷义虽已猜到会得到他言辞犀利的回驳,但亲耳听到这些话还是令他火冒三丈,写满岁月痕迹的眼睑抽搐了几下,身子向后又靠近了几寸,拿出一如既往的长辈姿态: “现在就算东英势力再大又如何,马上到九七,「上面」清除 “听我讲,现在退出社团,不论什么,所有一切我都会帮你安排妥当……” 等雷义说罢,男人眉心微拧,轻轻转动左手无名指戒指,面色亦变得更加冷漠: “我做什么与你无关,我对你描绘的宏伟蓝图也没有任何兴趣。” “雷主席,你是商界巨贾,我是古惑烂仔,大家身份有别,以后没必要再见面,这实在有损你形象。” “雷昱阳!!!” “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在怪我,但是可不可以最后一次听我的话?” “就当是我想要弥补你,昱阳,我给你时间,只要你肯,你随时都能回家…你妈妈已经被我送去了墨尔本…如果你不想见到她,我就不会让你见到…我做这一切,真的是在替你着想……” 听到这番言论,高大男人转脸凝视比他矮了几公分的父亲,如弓般紧抿的唇线扯动,再也关不拢积压数年的委屈与愤焰,一股脑向对方倾泻心中所怨: “我听过你的话,但是最后我得到什么?说什么弥补,还要美其名曰是为我好?大哥同我不过都是你手里的棋子罢了,要怪就怪你太自大走错一步,因为我绝对不会傻到任你摆布。” “从头到尾,你心里只有大哥,从小到大,你又几时正真在意过我?” 只见雷耀扬面色愈发冷峻,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每一次话语的起伏都像是刀尖不断刺入对方要害,也毫不留情地捅向自己。 “虽然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但我知你一向是懂得权衡利弊的人,今晚我就当是你还在说气话,下周内考虑好直接告诉你大哥就得。” 他顿了几秒,还是忍不怨忿住脱口而出: 末尾这句话令雷耀扬迈出的步伐停滞,也不知程泰那老鬼发癫跟雷义胡诌了什么,但贸然提起齐诗允就像是在一瞬间触到他逆鳞,令他凌厉的眉眼中瞬间泛起一股摄人寒意: “或许其他方面我比不上你,但论看女人的眼光我一定好过你。她如何我清清楚楚,不需要你道听途说来对她指指点点。” 不等雷义张嘴,雷耀扬已经自顾自走到套房门口握住把手,关门声不轻不重,却像是一记致命重击撞向雷义日渐衰竭的心脏。 雷义紧抿的唇抽搐着,额角和握紧绅士手杖的手背暴起嶙峋的青筋,他只感觉脚底发凉,正不断向上涌起一股锥心刺骨的痛。 气氛有点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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