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荀阳成了老人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师父教会他,出船前要在中指处绑上一根三寸宽一尺长的红布条辟邪,要用白布蒙住尸体,用狗毛做成的麻绳绑在尸体腰间。最重要的是,出去前带上一只大公鸡,回来杀了孝敬黄河大王,也是以血洗手去掉晦气。
什么天气不出船,什么情况不捞人,出船需要带什么,回程不能带什么——这些都有讲究。
但最要紧的是,捞尸人自己要耐得住旁人的眼光、下水的危险、被排挤的孤独、面对死人的恐惧。
荀阳不是没害怕过,可他在噩梦中惊醒后,看着床头父亲的照片,就又能咬牙继续了。
师父也教会了他,如何对尸体进行简单的处理,如清洗、更衣等,以便家属进行最后的告别和安葬。同时,也要照顾好自身,捞尸人这行,不管是水下被浸,还是岸上被蚀,都要和抗炎作斗争。高度腐烂的尸体,都携带大量的细菌,很多捞尸人都有皮肤病,连保险公司都躲得远远的。蓝桉的精油比什么抗炎药都好用,蓝桉果的味道祛尸臭最管用。
师父常说,他们这行,冤孽多,结缘也多,这蓝桉就是善果,小小的壳子掉落,就是一次因果的轮回。
荀阳也结到了他的善果。
随着慢慢长大,他开始一个人去接活,但他也谨记师父口中那个最重要的规矩——不许“挟尸要价”。师父尤其憎恶这一点,但这事就被荀阳赶上了。
看一个游客找人捞尸,其他捞尸人以雷雨天不能下水为由开了天价,但游客身上现金不够,眼看着尸体可能被冲走,在岸边干着急。荀阳不顾危险,把人捞了上来,游客十分感激,让荀阳留下银行卡号,回去一定汇款感谢,却被荀阳拒绝。
游客见他这么倔,感慨地说:“你的心这么干净,不应该泡在这么浑浊的水里。我在市里的体育街有个游泳馆,如果你有一天在这待够了,想去干净的水里游,尽管找我,馆子送你。”
荀阳笑笑,没当回事。可人情冷暖见多了,他对捞尸这件事也越来越没有心劲儿。这么多年过去,尸体捞了一具又一具,白骨往dna验证处送了一趟又一趟,直到师父去世,荀阳都没找到父亲。
师父去世的那个夜晚,荀阳一个人坐在破旧的船舱,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生命久如暗室。
眼前只有被云缠绕的稀月挤出一缕光亮,他泛舟河面,放眼望去,空无一物,只有孤魂。
荀阳听师父的话,把他的骨灰撒在河里。
从包里掏骨灰盒时,那张“浪里白条”张顺的水浒英雄卡掉了出来。
荀阳颤抖着双手拾起,只觉讽刺。
如今,真的一语成谶,他如“浪里白条”张顺那样,成日泡在水中,可心里遭受的却是最痛苦的折磨。
什么正义,什么豪情,都在伴随着尸臭味的冤屈中泯灭了。
他想到那些被他拿去换英雄卡的小石雕,那些父亲在暗室的小灯下一整夜一整夜打磨的心血,竟被他轻易交了出去。
年幼的他,怎会觉得那些随处可见的英雄卡,比父亲的小石雕来得珍贵?
如今,他一个小石雕都没了。
父亲出事前,它们都被自己换掉、又被同学们砸烂了。
看着手中的一叠英雄卡,一股酸涩涌上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