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出戏剧若能使观众沉默, 那便是成功的;若能令全场屏息,连心跳都仿佛停滞,那便是伟大的。《伊莲和兰伯特》便是这样的戏剧。”
首演回来没过几天, 嗅觉灵敏的报纸便已纷纷刊登出《伊莲》的最新评论文章,剧评人们似乎都急于为这场“三部莎比亚剧作”的输赢选边站定。实际观看过演出之后,威尔斯更有兴趣看看这些文章是怎么评价的了。
“一切都与现实交织得令人战栗。如果说剧院的舞台是世间万象的缩影, 那么《伊莲和兰伯特》无疑是它最黑暗、最浪漫的篇章。”来自《戏剧周报》的评论站在赞扬的这一边,不忘谈及舞台效果——
“布景机关精妙绝伦, 墓穴的开启与闭合十分流畅,蝙蝠的出现更是匪夷所思。据本报记者探访舞台幕后得知, 剧组采用了罕见的高速绳索滑轨系统,使机械蝙蝠能够逼真地掠过观众席, 配合隐形线索的操控, 使其飞翔姿态近乎真实。风机、喷水装置、雷电光效无不体现出技术团队的匠心独运。”
“机械蝙蝠?”威尔斯困惑地自言自语, 他可是亲眼看到过那两只蝙蝠,看起来和真的一模一样, 居然是机械制作的?“欢乐剧院的幕后团队居然那么厉害吗?”
不过想想去年亡灵游行的那尊“奥特曼”,他似乎又能说服自己, “连超人都能制作出来,做两只蝙蝠又有什么难度呢?”
不过,除了对技术能力的评价,更多报纸都在谈改编的结局。
“伊莲在风雨交加的墓园中, 毅然跃入坟墓的那一幕奇观,足以被载入戏剧史册,灯光、布景、机关配合得天衣无缝,使人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兰伯特的亡魂正在彼世迎接她。”这篇来自《时代报》的文章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没有冗长的对白, 没有刻意的煽情,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弥漫在剧院里,令人悄然落泪。最好的戏剧便是如此,它不教人悲伤,而让人心碎。”
威尔斯的目光在那段评论上停驻良久。他记得这位评论人,上一次在专栏中评价德鲁里巷剧院的新剧目时,毫不客气地讥讽它“无聊、千篇一律”,而谈及环球剧院时,甚至直言“这种老掉牙的东西早该在上个世纪消亡”。然而,这一次,他竟然对欢乐剧院的作品给予如此高的评价,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不过,这位评论员是公认的喜爱“新潮”,如今对《伊莲和兰伯特》大加赞赏,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恐怕做梦也未曾想到,这部戏剧竟能被改编得如此惊世骇俗。甚至连威尔斯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与那震撼人心的结尾一幕相比,原作中殉情结局似乎也黯然失色了几分。
该怎么说呢?如果说原作是命运的捉弄让人难以抗拒,那如今的改编,更像是以生命去抗争命运,以死亡反抗既定的安排。这种不愿屈服的精神,倒正与当下时代对于理性的追求不谋而合,难怪剧评家们如此推崇。
“确实,”威尔斯思忖着,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感悟,“从前,戏剧的悲剧总逃不过命运的桎梏。从四大悲剧作品开始,主角们在强大力量面前的无力挣扎,成为剧作家的恒久主题,深刻影响了后世创作者,但欢乐剧院并不一样。”
他回想起过去几部戏剧的女主角,她们似乎总有某种独特的抗争精神——只是藏在浪漫爱情的外壳之下。怀特的丈夫死后,她去湖中仙女那里索要生命泉水,不惜大打出手,最终成功复活爱人;当教士带走她的丈夫,她竟敢径直上门讨回。埃莉诺的故事也是如此,在姥姥的威胁下,她曾违心地害人,但只要稍有一丝机会,她便毫不犹豫地反抗,哪怕她的小命在对方手里,也不愿屈从。
但这部改编的剧目,或许有了原作的对比,能让人更明显地发现这一点,比起原作中男女主角因命运的捉弄而阴差阳错地死去,这部改编赋予他们更顽强的意志。兰伯特的死,不是命运的无情摆布,而是他主动以死明志的决定;伊莲的殉情,也不再是被动接受,而是她自我意愿的体现。
正因为这样的勇气,这种情感的爆发才让观众们久久难以平复。
“真不知道欢乐剧院的剧作家是何方神圣,”威尔斯感叹道,“要是能和她认识探讨一番就好了。”
不过,虽然不能和剧作家认识,但因着《伊莲》的上演,卢恩顿顿时变得格外热闹,三部莎比亚剧作同台竞技,让许多赌徒下场,有的赔得倾家荡产,有的赚得盆满钵满。
然而,比起赌局,沙龙与社交聚会的热度丝毫不逊色。从贵族府邸的晚宴到文学沙龙的雅集,人们的话题早已不再局限于德鲁里巷剧院和环球剧院,欢乐剧院才是时下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改得面目全非,”某位守旧派绅士在一场沙龙中摇着头叹息道,“我承认它是一部好戏,但它已经不再是莎比亚的作品了,它的内核完全变了。”
“哪里变了?我觉得改得很好啊,”另一位宾客不客气地反驳道,“不管是开头的敌对家族,还是阳台诉请,除了结局和人物的身份不一样,脉络分明还建立在莎比亚的原作之上。”
“它的结局正是最危险的地方。”坐在角落的一位年长议员终于开口了,他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目光扫视众人,“尤其是对于年轻观众而言——他们会从中学到什么?爱情凌驾于一切之上,甚至高于生命?为了情感可以毫无顾忌地抛却一切?”
一片沉默,直到一位戏剧评论家忍不住嗤笑出声:“难道您是担心,这部戏剧会让所有热恋中的少男少女冲向卢恩顿河?”
此话一出,引得周围宾客轻笑起来。沙龙的女主人笑着摇了摇头:“议员先生,您多虑了。要是戏剧真的能让人模仿,那莎比亚的《王子复仇记》恐怕早已让贵族子弟们沉迷于鬼魂与复仇,而《摩尔上尉》也会让所有婚姻都沦为一场场血腥的屠杀。”
“然而,必须得承认,《伊莲》的情绪煽动能力并不是莎比亚的剧作可以比拟的。”那位议员依然不为所动,他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虽然这么说可能会引起莎比亚忠实读者的反对,但你们不得不承认,它的情感冲击力要比莎比亚的含蓄表达更加直接,更加激烈。”
“但正是因为这种冲击,它才如此成功。”坐在另一边的一位年轻剧作家插话道,“您说它的情绪煽动性强,可这正是艺术的魅力所在。而且,恕我直言,如果真的有年轻观众看了这部戏后便冲向卢恩顿河,那问题的根源绝不仅仅在于一部戏剧,他们的家庭、教育,甚至整个社会环境,都要承担更大的责任。难道不是吗?”
这话确实让沙龙里的其他人都沉默了,最终还是女主人微笑着说道,“倘若一部戏剧真的能够影响一个人到这个地步,那它影响的未必只是热恋中的年轻情侣,它同样可以启发理性的人去思考爱情、家族、婚姻……如果我们要担忧年轻人因它而误入歧途,那为什么不去期待它也能让一些人获得新的领悟呢?”
她优雅地笑了笑,举起酒杯:“为了戏剧的力量,敬《伊莲和兰伯特》。”
诸如此类的讨论在各种各样的沙龙和聚会中上演,在社交圈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在贵族们的舞会上,年轻的小姐们低声议论着伊莲的爱情与决绝,叹息她的命运之时,也不禁幻想起自己若身处那样的情境,是否会有她那般的勇气。而绅士们则在棋盘旁、雪茄烟雾缭绕的俱乐部里,争论着兰伯特的抉择究竟是英勇的牺牲,还是盲目的冲动。
有的父母开始警惕地看待这部戏剧,担忧它会灌输给年轻人过于激烈的情感观念,甚至有些家庭明确规定,不允许家中的年轻小姐观看这部“过于激烈”的戏剧,担心她们被伊莲所影响,做出不顾一切的冲动之举。
而有的家庭教师则鼓励学生去观剧,认为这是难得一见的剧目,可以借此引导讨论生死、命运与选择的话题,甚至有议员在议会中提及这部剧,借此谈论青年教育和社会风气的变化。
如此激烈的争论,加上欢乐剧院在弗兰西的盛大演出引发的关注,使得帕利斯的报纸迅速捕捉到了这部新剧作的消息。不少报刊不但转载了卢恩顿的评论,还附上了戏剧片段的简要介绍以及剧院观众的热烈反响。
“这听起来又是一个悲剧,”阿尔贝的朋友啧啧称奇,“改编自莎比亚的经典剧作,这些剧评人对它的评价很高嘛。阿尔贝,什么时候我们去卢恩顿看看?”
阿尔贝带着点怀疑问道,“真有那么高吗?”
“有的批评它对莎比亚作品的“大逆不道”,认为戏剧应当忠于原作精神,不应被如此改编,”这位朋友总结道,“也有评论家大力称赞,认为它不仅赋予经典全新的生命力,更在情感冲击力上超越了以往的改编剧作。”
“不信我给你念念,”他的朋友念道,“这是一位专栏作家写的,哇,真是无比犀利的文风——莎比亚的忠实信徒们为何如此惶恐?难道他们也意识到,某些经典在新时代面前,未必还能稳坐神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