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钱州启程十余日后,临近寒露时节,船队抵达运河的第二座重镇:宿州。 此地在前朝的诗人口中,留下“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的诗句,可见水路多么四通八达。 刘昭杀夫登基后,虽用岁币安抚北燕,但二十年来从不敢真的高枕无忧,与几任宰执都十分重视大运河的营建维护,以确保江南的物产北上畅通,一旦开战,军饷能接得上。 因此,境内有大运河“通济渠”主航段的宿州,其战略地位,不输南边的润扬二州和北边的商洛二府。 “冯阁长,你们头船怎么还不出港?” 辰初时分,穆宁秋隔着船舷,问冯啸。 冯啸指指南边晨雾里的一长串黑影:“让路给漕船。” “大概等多久?” “每条漕船都要在关卡验看粮食的份量,少说也得两个时辰吧。” 穆宁秋“哦”一声,抱起拱在他身边看热闹的冯不饿。 冯啸自上船后,常与苏小小随侍刘颐左右,她从冯府带来的贴身丫鬟茱萸,亦要忙着打下手。主仆二人都没空顾到冯不饿。 这比猴儿还精的大鹅,自是良禽择木而栖,铁了心去傍着穆宁秋。 月下陪吃夜宵,晨起共赏日出。一旬下来,就连野利术见了也直呼有趣,夸赞大越的鹅比西羌的鹰更通人性。 穆宁秋抱着冯不饿,往舷梯走,自然地招呼冯啸:“去码头用早膳吧,为公主和苏执衣也带些回来。” 冯啸欣然同往。 两人一鹅,选了一间规模不小的食肆坐下,冯不饿自去河岸边啄食鲜嫩的水草。 伙计眼力灵光,看二人来的方向和质地考究的衣着,估摸着这是朝廷使团里的官儿,殷勤道:“贵客,尝尝我们宿州最出名的两道热汤吧,州府的老爷们去衙门上值前,都会吃一大碗暖暖身子。” 冯啸问:“汤里可有面食?” 伙计一愣,旋即解释道:“我们宿州这两道汤,荤料很足,但,不往里加饼子,二位贵客可以再来一屉馒头,或是烧麦?” 冯啸温言道:“无妨,我自去你们邻家打面来拌着汤吃,贵店可会介意?” “啊?怎,怎会介意。大官人,小的去给你买?” “不用,你去端汤即可。” 冯啸言行干脆,穆宁秋刚反应过来,这女子是记着他爱吃手擀面,冯啸已起身出店,不多时就打了个来回,一手一个碗,摆在桌上。 一碗筋道的白面片,一碗晶莹的白米饭。 伙计也正过来上汤,颇为自豪地介绍道:“人说唱戏的腔、厨子的汤,哎,这一个地儿的吃食好不好,先看汤水讲不讲究。咱宿州扬名天下的两碗汤,一碗叫鳝丝辣汤,只取小拇指粗细的鲜活‘软兜’,划丝半烫去腥,再与豆皮丝儿同煮,地汤须以鳝骨和婺州的猪筒骨熬制而成。这另一碗呢,叫?(sa,应是月字旁)汤,须用猪油里爆炒过的老母鸡,加米汤炖一夜,拆肉成鸡丝,再煮沸时,将生鸡蛋打入搅散。二位慢用。” 伙计又摆上四个小碗后,知趣地退开了。 冯啸低语:“到底是大码头的跑堂,这般细心。” 穆宁秋附和地点头,将热汤各装了两碗。 刚在自己面前的鳝丝辣汤中涮开一大筷子手擀面,就见冯啸兜了几勺白米饭泡进sa汤里,穆宁秋不免笑道:“你这个吃法,可是钱州人说的‘泡饭’?” 冯啸也抿嘴:“和你一样,打小的口味。你离不开手擀面,我离不开汤泡饭。” 穆宁秋尝了两口汤,感慨道:“但口味这个东西,也未必一成不变。你看这两碗汤,里头都有点睛之笔的胡椒,颇像北地的胡辣汤。胡椒自西域传来,过黄河,到江淮,此地的人原本口味清淡,也渐渐甘之如饴。而这个sa汤,并非只有鸡肉鸡蛋的香,厨子应是将鸡块用猪油炒过。我们河西人,素以牛羊肉为食,摒弃猪肉,但我叔父四处行商,什么都吃,尤爱江南的猪肉蟹黄小笼,连带着我,很早就爱吃猪肉。” 冯啸眼眸低垂,不紧不慢地享用汤泡饭,听着近在咫尺的这把沉悦男声,娓娓道来,颇觉心神宁和。 但很快,她就想起了刘颐。 名义上,她已是君是主,她已是臣是仆。 可实际上,她与她,仍是姐妹。 这个朔气清冷的早晨,她冯啸,尚能坐在热闹喧嚣的市井中,吃着烟火美食,与男子闲闲聊天。而刘颐,只能呆在船舱中,或者最多扶着船舷眺望风景。 公主的身份,是尊贵,也是枷锁。 刘颐在教坊里可以以死抗争,面对和亲的圣旨时,却平静地、甚至带了几分积极地去承接,只因同样被女帝加膝坠渊、同样被皇权摆布,实则,意义有天渊之别。 刘颐不愿为取悦达官贵人而牺牲,但是,她愿意为边关安宁而牺牲。 冯啸从一开始,就理解了刘颐的心念,所以她也主动地抓住这个契机,陪伴好友远嫁,也给自己一条离开忧愁故乡、挑战未知远方的路。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只是,当征途真正开始时,很快就清晰起来的种种细节束缚,到底令冯啸,无法不去代入刘颐的境遇,内心波澜不宁。 “穆枢铭,”冯啸放下饭碗,看向穆宁秋道,“羌王的性子,是不是与野利大人,挺像的?” 穆宁秋抬眸瞧着她,须臾就咂摸出冯啸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展颜道:“你是想问,羌王的性子,是否随和?” 冯啸坦率道:“你们羌人在钱州说给圣上、在船上说给公主听的,都是场面话,我只担心,纵有我们大越这样的娘家,刘姐姐会不会仍要受委屈。” 穆宁秋原本在这个早晨,心情甚好,此刻乍听对面女子说出“你们羌人”、“我们大越”,又清楚地分出彼此来,忽地就胸口一堵。 但他很快克制住。 自己心湖涟漪初起,怎好怪她恪守职责。 穆宁秋遂认真道:“我们在钱州时,听到上下都有些议论,说羌人与燕人无异,皆是北蛮,不比禽兽好多少,羌王又已是做爷爷的岁数,皇后死了,皇子却好几个,还有妃嫔,大越的公主嫁过去填房,如羊落虎口,必凄惨可怜。” 冯啸眸光又晦暗了几分。 穆宁秋盯着她:“冯阁长,我也是汉人,但我看来,羌人与燕人,和汉人一样,不能用蛮、用夷、用兽去称呼。就如我的这碗面,你的那碗饭,孰优孰劣?孰贵孰贱?” “穆枢铭,我没有轻贱羌人的意思。” “我相信,”穆宁秋立刻柔缓了自己的语气,“你是祈愿,公主有个好丈夫。唔,这么说吧,故皇后她,是三年前,难产过世的。皇帝没有在嫔妃里,立新后,也婉拒了山南归顺部落献上女儿做妃的请求。羌国的习俗,皇帝可以有多位平妻,但今上,只有故皇后一位妻。” 冯啸道:“我明白了。我要听的,就是这些,也不止这些。你今后,再多与我说些。” 穆宁秋能感受到,冯啸的语气,仍是有棱角的。 细心到去单独买一份手擀面的她,与端严地谈论公主未来的她,都是她。 当初自己第一次见她,她不就是这样刚柔并济的有主意的模样么。 很好的模样。 穆宁秋顿了顿,想起什么,补充道:“羌王虽已四旬,但英姿不减少时,绝非钱州市井蜚语描画的什么迟暮老朽。” 冯啸道:“野利大人仓房厅中悬着的绣相,可是羌王年少时?” “是的,如今多几分风霜之气,但与老态无关。对了,听说高明的画师,尤其擅画人物的,精通骨相,看到少年相貌,便能画出他壮年后的模样。那位柳待诏,不知可有此本事?” 冯啸闻言,略一沉吟,终于眉眼见松:“那,有劳你问野利大人借一借绣像,我请柳待诏试试,画出羌王目下的样子,若你们看着没错,我就给公主瞧瞧去。”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烹程万里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