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灯火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一串被水浸湿的珍珠。冯玉兰的布鞋早已被泥浆浸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声响。 张淑敏走在前方,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瘦削,却依然挺得笔直。 "快到了。"张淑敏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里有一丝冯玉兰从未听过的柔软。 转过最后一个山坳,十几户错落的土坯房出现在眼前。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披蓑衣的男人正蹲着抽烟,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看到两人走近,他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子掉在泥地里。 "淑敏...姐?"男人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乡音。 张淑敏的脚步顿了一下:"建华,你还认得我。" 被叫做建华的男人快步上前,蓑衣上的雨水甩出一道弧线。借着微弱的灯光,冯玉兰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黝黑面孔,眼睛却亮得惊人。 "三十七年了,"建华的声音哽咽了,"我天天在村口等..……." 张淑敏罕见地沉默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冯玉兰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山村,对婆婆而言意味着什么——青春?爱情?还是逃离不了的过去? "这是我儿媳。"张淑敏最终只是简单介绍道,打断了建华未尽的话语。 建华的目光转向冯玉兰,眼中的光彩暗淡了几分:"进屋说吧,雨大了。" 建华的家比想象中整洁,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床单,墙角堆着几个鼓鼓的麻袋。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给冰冷的屋子添了几分暖意。 "你们先换衣服。"建华从木箱里取出两套粗布衣裳,"我去隔壁借点姜。" 等他出门,冯玉兰忍不住问:"妈,这是..." "知青点时的老乡。"张淑敏简短地回答,已经开始解湿衣服的扣子,"今晚住这,明天继续走。" 冯玉兰注意到婆婆换衣服时背对着她,动作有些僵硬。右肩胛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疤痕在煤油灯下泛着白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伤痕,像是刀伤,又像是...弹痕。 建华很快回来,手里不仅拿着姜,还有几个鸡蛋和一把野菜。他熟练地生火做饭,不多时,三碗热气腾腾的姜蛋汤就摆在了小木桌上。 "先暖暖身子。"建华搓着手,目光始终没离开张淑敏的脸,"淑敏姐,你这些年..." "建华,"张淑敏打断他,"村里有生人来过吗?" 建华愣了一下:"前天来了几个收山货的,穿得挺体面,还打听有没有外地人来。"他压低声音,"是找你们的?" 冯玉兰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碗里。金表男的人已经找到这里了! 张淑敏的表情却异常平静:"他们出多少钱买消息?" "五百。"建华苦笑,"够我们村半年的盐钱。" "有人出卖我们吗?"冯玉兰忍不住问,声音发颤。 建华摇摇头:"村里人实在,但..."他犹豫了一下,"王二狗这几天总往镇上跑。" 张淑敏立刻站起身:"不能留了。" "现在?"冯玉兰看着窗外如注的暴雨,"这天气..." "正因为这天气。"张淑敏已经拿起还没干透的外套,"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冒雨走。" 建华突然抓住张淑敏的手腕:"后山有个看林人的小屋,没人知道。等天亮再..." 院门突然被撞开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几条黑影窜进院子,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雨幕,在窗户上扫来扫去。 "搜!一个角落也别放过!"是金表男的声音。 建华脸色大变,迅速吹灭油灯:"地窖!" 他掀起炕席,露出一个隐蔽的木板门。冯玉兰刚要钻进去,却听见张淑敏说:"来不及了。建华,拖住他们。玉兰,跟我来后窗。" 后窗很小,冯玉兰勉强挤了出去,落地时踩到一截树枝,发出"咔嚓"声响。一道手电光立刻扫过来,她赶紧趴进泥水里。 "那边有动静!"一个粗犷的男声喊道。 张淑敏轻盈地翻出窗户,拉起冯玉兰就往村后的小路跑。子弹破空的声音突然响起,打在她们身边的树干上,木屑飞溅。 "分开跑!"张淑敏推了冯玉兰一把,"在山神庙会合!" 冯玉兰刚要反对,又是一阵枪响。她本能地扑向一旁的灌木丛,听到张淑敏朝相反方向跑去,故意踩出很大的声响吸引追兵。 泥水灌进冯玉兰的衣领,冰冷刺骨。她屏住呼吸,看着几双军靴从眼前跑过,溅起的泥点落在她脸上。 等脚步声远去,她刚要起身,却听见一声痛呼——是张淑敏的声音! 冯玉兰顾不得隐藏,跌跌撞撞地朝声音方向跑去。在一棵老榆树下,张淑敏蜷缩着身子,右手捂着左肩,鲜血从指缝间涌出,在灰色的棉袄上洇开一片暗红。 "妈!"冯玉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检查伤口。 "没事...擦伤..."张淑敏咬着牙说,但脸色已经惨白。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远处,追兵的喊声和手电光再次逼近。冯玉兰一咬牙,扯下围巾扎紧张淑敏的伤口,半扶半抱地拖着她往山林深处移动。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她们留下的血迹。冯玉兰的胳膊开始酸痛,张淑敏的脚步也越来越沉。每次闪电亮起,她都能看到婆婆紧咬的下唇和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放下我..."张淑敏气若游丝,"你自己走..." "闭嘴!"冯玉兰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雨夜中格外刺耳。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她第一次对婆婆大声说话。 奇怪的是,张淑敏竟然笑了:"有长进..."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冯玉兰看到前方山壁上有个黑黢黢的洞口。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张淑敏拖进洞里,两人一起瘫倒在潮湿的岩石上。 洞不深,但足够遮雨。冯玉兰颤抖着解开围巾,借着偶尔闪过的电光查看伤口——子弹擦过左肩,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沟壑,但幸运的是没留在体内。 "得消毒..."她喃喃自语,想起路上见过的几株蒲公英。 "包里...火柴..."张淑敏虚弱地指示,"先...生火..." 冯玉兰翻出张淑敏一直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包,在最里层找到一盒火柴和一小瓶白酒。她用洞里的枯枝生起一小堆火,火光映照下,张淑敏的脸白得像纸。 "忍着点。"冯玉兰倒了些白酒在伤口上。 张淑敏的身体猛地绷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指甲深深抠进冯玉兰的手臂。但整个过程她没喊一声疼,只是死死咬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块木片。 冯玉兰撕开自己的衬衣下摆,用干净的部分包扎好伤口。做完这些,她已经满头大汗,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不停发抖。 "你...会这个?"张淑敏微微睁眼,声音虚弱但清醒。 "我外婆教的。"冯玉兰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小时候经常受伤..." 她没有说完。那些伤大多来自酗酒的父亲,而外婆总是用山上的草药为她疗伤,就像她现在为张淑敏做的一样。 火堆噼啪作响,洞外的雨声渐小。张淑敏开始发低烧,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在一次清醒的间隙,她突然抓住冯玉兰的手:"包...最底下.….." 冯玉兰翻找手提包,在夹层里摸到一个硬物——是那把水果刀,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防身..…."张淑敏闭上眼睛,"轮流睡...…" 冯玉兰点点头,把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看着婆婆的睡颜,第一次发现这个总是强势的女人原来如此瘦小,锁骨在单薄的衣衫下清晰可见,白发间夹杂着几缕尚未全灰的黑发。 天亮时分,雨停了。冯玉兰轻手轻脚地爬到洞口,晨雾中的山林静谧如画,完全看不出昨晚的生死追逐。她摘了几片车前草和蒲公英,准备再给张淑敏换一次药。 回洞时,张淑敏已经醒了,正试图坐起来。冯玉兰赶紧扶住她:"别动,伤口会裂开。" "死不了。"张淑敏的口气依然强硬,但明显底气不足,"有吃的吗?" 冯玉兰摇摇头:"我去找找。" "太危险。"张淑敏抓住她的手腕,"再等等...建华会来找我们。" 冯玉兰想起那个看张淑敏时眼睛发亮的男人:"他是...您当年的..." "同志。"张淑敏迅速打断她,但耳根微微发红,"仅此而已。" 冯玉兰没有追问。她捣碎草药,轻轻揭开昨天的布条——伤口有些发红,但没有化脓的迹象。 张淑敏全程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但冯玉兰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 "好了。"包扎完毕,冯玉兰擦了擦额头的汗,"您再睡会儿。" 张淑敏却突然说:"那年我二十一岁,被分到建华他们村插队。"她的目光投向洞外的远山,"他是生产队长,教我干农活,帮我挡了不少事..." 冯玉兰安静地听着,不敢打断这难得的倾诉。 "后来...回城名额下来了。"张淑敏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拿到了,他让给我的。" "你们没再联系?" 张淑敏摇摇头:"回城后家里安排了相亲,就是张硕他爸。"她顿了顿,"老金那时候还是个跑腿的,因为分赃不均..." 洞外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冯玉兰立刻抓起水果刀,示意张淑敏别出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淑敏姐?玉兰妹子?"是建华的声音! 冯玉兰刚要回应,张淑敏却捂住她的嘴,轻轻摇头。直到确认建华身后没有其他人,她才松开手。 建华背着个竹篓钻进洞里,看到张淑敏的伤,眼圈立刻红了:"那群畜生!" 他从篓里取出几个馒头、一壶水和一包草药,"全村都在找你们,王二狗那混蛋收了钱,今早被我发现,揍了一顿捆在家里了。" "他们走了吗?"冯玉兰急切地问。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建华摇摇头:"留了两个人在村里,其他的往北边追了。" 他拿出件旧棉袄给张淑敏换上,"你们得往南走,翻过这座山有个渡口,每天中午有船。" 张淑敏试着站起来,但腿一软又坐了回去。建华和冯玉兰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担忧——以张淑敏现在的状态,根本走不了山路。 "我去找王大夫。"建华下定决心,"他嘴严,不会说出去。" "不行!"张淑敏厉声制止,"越少人知道越好。" 三人陷入沉默。最终冯玉兰开口:"建华叔,能弄辆板车吗?我推妈下山。" 建华眼睛一亮:"刘老汉家有辆运柴的,我去借!" 他匆匆离去后,张淑敏靠在岩壁上闭目养神。冯玉兰小口啃着馒头,思绪万千。 婆婆刚才那番话信息量太大——老金杀了张硕的父亲,而张淑敏显然知道更多内情。这些年来,她到底背负着怎样的秘密? 正午时分,建华回来了,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木板车,上面铺着干草和旧棉被。 "只能这样了。"他愧疚地说,"王大夫给了点消炎药,路上吃。" 冯玉兰和张淑敏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是时候继续逃亡了。 建华帮冯玉兰把张淑敏扶上车,又塞给她一包干粮和一张手绘的地图:"沿着这条小路走,天黑前能到渡口。船夫老马是我表弟,就说'山里的蘑菇该采了',他会帮你们。" 张淑敏突然抓住建华的手:"这次...谢谢。" 建华的眼眶又红了:"三十七年了,你终于回来了,却.….."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握了握张淑敏的手,然后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得像老了十岁。 冯玉兰推起板车,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石。张淑敏躺在干草堆上,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清明。 "玉兰,"她突然说,"如果...如果我撑不住,你自己走。" 冯玉兰的手一抖,板车歪了一下:"别说傻话。" "听我说完。"张淑敏的声音异常平静,"我枕头底下有个铁盒,钥匙在灶台缝里。如果...如果有那天,打开它,你就明白了。" 冯玉兰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滴在车把上:"我们一定能逃出去,一起。" 张淑敏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斑驳如泪。 山路蜿蜒向下,冯玉兰的胳膊很快酸痛不已,但她咬牙坚持着。张淑敏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发烧的情况时好时坏。 有一次她醒来,看到冯玉兰被车把磨出血泡的手,突然说:"停下,换我推一会儿。" "您别开玩笑了。"冯玉兰喘着气说。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张淑敏挣扎着要起来,结果牵动伤口,疼得倒抽冷气。 冯玉兰赶紧按住她:"妈,您就听话一次吧。"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张淑敏哪根神经,她突然安静下来,眼神变得柔软:"你...很像年轻时的我。" 冯玉兰愣住了。这是婆婆第一次直白的夸奖,简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感谢都让她心头一热。 黄昏时分,她们终于看到了铁柱说的渡口——一条摇摇欲朽的木栈道伸向河心,岸边停着几艘小渔船。 冯玉兰按照指示找到船夫老马,对上暗号后,这个满脸皱纹的汉子二话不说就帮她们上了船。 "去哪儿?"老马问,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顺流而下,越远越好。"张淑敏虚弱地说。 老马点点头,解开了缆绳。小船缓缓驶离岸边时,冯玉兰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 她紧张地回头,却只看到暮色中静默的山影。 河水拍打着船身,像一首催眠曲。张淑敏在药效作用下睡着了,冯玉兰轻轻为她掖好被子。老马在船尾沉默地摇橹,偶尔看她们一眼,目光中充满怜悯。 冯玉兰望着渐行渐远的河岸,突然想起那个定时发送的邮箱——如果警方已经收到了证据,现在应该也在找她们。是福是祸?她不知道。 唯一确定的是,她和婆婆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在这条不知去向的小船上,继续这场不知终点的逃亡。 夜色完全降临,河面上泛起薄雾。冯玉兰握紧张淑敏滚烫的手,默默祈祷:不管前方有什么,至少让她们在一起面对。喜欢胖松鼠and肥猫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胖松鼠and肥猫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