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到六月为止,差不多也就是第一批南下的鞑靼人,马不停蹄地都平整出了一小块耕地——几亩的样子,把土豆给种下去了,同时还维持着他们的牛羊群,因为其余的空地虽然一时没有平整,但撒下女金人给的草种,很快草就长出来了,再有一些本就存在的灌木,虽然不算是上好的饲料,牛羊吃了不长膘,但也不至于饿死。
同时,他们通过卖木头,手里都有了一笔小钱,这样就比后来在八月、九月间陆续过来的鞑靼人要多了一点安全感,这些后来投靠的人,以女人小孩为多,如果实在不能干活,那就要立刻嫁人,能干活,不想立刻嫁人的,那就要去矿里做搬运工,卖力气来换吃的——其实就是嫁人了也有想去做搬运工的,因为丈夫的钱未必会都交给妻子来管,她们总还是想要在手里捏着一些钱的,甚至不仅仅是自己,孩子只要是能下地走路的,都给他们活做,六七岁的孩子,母亲也希望他们能在矿上帮忙,甚至不用开工钱,能给一口吃的就行了,对于建新城倡导的让孩子上学的说法,鞑靼人是嗤之以鼻的,他们认为聪明的孩子自然会学会知识,不聪明的正好让他们干一辈子的苦活,不然人人都去读书了,苦活谁来干呢?
对于这样的风气,建新城是不置可否的,矿上倒是愿意收容投靠过来的鞑靼孩子,虽然管得很严格——进去了就不能随便出来,每天干半天的活,都比较轻省,打扫卫生,淘洗原煤等等,剩下的半天要强制的上课和训练,学着说女金话、汉话,学拼音等等,晚上就睡大通铺。每个月就放一天的假,有家的回去看家里人,孤儿也能在城里玩玩,但这是在没下雪的时候,整个冬天,矿山和建新城交通不便,那就完全不能回来了。
饭是可以吃饱的,这大概是唯一的好处,一些嫁人的鞑靼女人,比较心硬的就把孩子给舍过去了——这是亲生的,倘若是亲戚家的孤儿,那就更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漫长的冬季,多一张嘴就是一份很大的开销,她们自己都寄人篱下,怎么还会留着这样的拖油瓶在身边呢?
虽然金帐也曾发话,让建新的男人对继子们宽容一些,就像是对亲生的一样对他们,但,即便有老汗的威严在,这种违背了人心的嘱咐也实在难以落地,投奔来的鞑靼孩子中,能被新家庭接纳的九成以上是年幼的女孩,年纪越大的男孩越不容易留在家庭里,几乎都被送去矿上了。
还有很多女金自己的孤儿,那些被科尔沁妻子抛下的少年们,虽然曾经得到了长辈们的放纵,但现在,当他们的父亲或者叔叔再结婚了之后,很快就失去了曾经的特权,不服从管教,还在调皮捣蛋的那些孩子,也有不少被送到矿上去工读了起来。听说在矿上,手脚不干净、爱惹事,不但会被抽鞭子,而且还有可能被送到井下去,一辈子都上不来,总之,他们很快就变得非常听话了,建新里外的秩序也重新变得井然起来。鞑靼人,或者那些来做买卖跑单帮的商人,建新一般的百姓,也不会去思索这个托管班背后的含义,只是感慨着建新向好的变化,并且认为矿上‘早该开了!就该把孩子们集中管起来,只有好处的!瞧这些孩子,哪个不是吃得白白胖胖的!又会说汉语,以后就不留在矿里,上哪找活干都行’!
既然只有好处,矿上为什么从前不开这个班,现在又开了呢?大概,只有金帐里出入的贵族才会思索这个问题了,对迁徙过来的鞑靼人来说,他们感慨的则是矿上的富裕——在矿上虽然吃肉不多,但饮食不缺油水,甜食也经常能吃上,冬天更不愁取暖,开玩笑,这就是矿山,产煤的地方,还能冻着了?
如此一来,就算规矩严格,这些孩子的日子至少也比他们这些住在外头的长辈要强,这些成年的鞑靼人,都是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别的不说,今年冬天应该是要节衣缩食的,好不容易在过冬前存下的那点钱,先不说添置什么奢侈品,能不能存够过冬的粮食,需不需要把牛羊都杀了做储备粮,燃料够不够过冬的——说实话这些都是未知数,反正,就他们带来的那些牛羊,就算都杀了晒肉干也不够过冬的,至于说白食,南下的路上不好收集发酵,这一年刚开春就事情不断,没有好好地让牲口们繁衍,白食出产很少,存货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就靠那几亩地的土豆的话,说不定一冬天都要在饥饿中浑浑噩噩地忍受着度过。留下来的那点钱,在冬天能买多少吃食也不知道——越是冷的时候,过冬定居点集市上的吃食和燃料就越是涨价,这也可以算是北海的一种常识了。
在这样潜藏的忧虑之下,除了个别富裕的人家如那钦家,大多数鞑靼人都主动把孩子送去矿山,既能减少自家的负累,也能至少保证孩子们吃饱,但是,这种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到了九月初起土豆的日子,当鞑靼人顺着根系把一个个土褐色的疙瘩从地里刨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嘴巴越张越大,第一株土豆就惹来了惊叹,“多少斤?二十斤?再称一下,把土抖落干净——怎么可能二十斤,秤坏了吧!这可是一个芽块长出来的——那个芽块才一斤不到啊!”
一斤长二十斤!种一收二十!这在新转变的兼职鞑靼农民群体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倘若这些地块不是他们亲眼看着平整好,且亲自播种下去的,他们决计不会相信这是真正存在的事情。虽然并不是每一株土豆都有这么骇人的收成,但最后总下来的数字也让人头晕目眩——一亩地三千斤多一些,大多数人都种了一亩多的土豆,还有些埋在了没有平整的耕地里,本来也就指望着能得个三百多斤的收成,差不多也就是一个毡包一冬天的主食消耗了,但现在,他们得到了三千斤到五千斤的粮食!
这是什么概念?均下来的话,五口之家,一个人一年能吃八百斤到一千斤的粮食!一天是两三斤的份量!而这,只是付出了几天的劳力,剩下的时间就都是给老人孩子照料,壮劳力全都去忙活别的了!就这样,一家人的吃饭问题就完全得到解决了!
当然了,你可以说,全吃土豆太单调,也不符合鞑靼人的饮食习惯,吃不上红食白食,嘴巴里总觉得没味道……这些都是的确存在的事实,可这会儿,鞑靼人们想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今年冬天他们真不用挨饿了,甚至从今以后,只要土豆还在这黑土地上生长一天,他们就一天不用操心自己的口粮了!
那一天,村子里满是丰收的欢声笑语,那一天鞑靼人自发地宰羊庆祝,有很多之前即便是自己饿得头晕眼花,也下定决心不肯杀羊,要保持羊群的数量,只是建了地窝子过冬,准备一开春就赶着羊群出去寻找新草场继续放牧的鞑靼人,直接就开始杀羊了,同时也开始积极地打听起了建房子的花费——能定居耕种,谁还想放牧啊!早知道北边的土地这么肥沃,有这样适应高寒还能丰产的作物,老子早就牧转农了,真以为放牧是什么美差吗?!
想吃肉,就喂点牛羊,再种几亩苜蓿晒干草做青储呗,平时能吃白食,一年吃几次红食,以青食、主食来裹腹……多省力,多安逸,多安心啊!一亩地就能养活阖家老小,也不用担心饿死、冻死……这样的好日子摆在眼前,谁不过那谁就是傻子!
招募活不下去的鞑靼牧民到虾夷地去放牧……这个目前还停留在纸面上的建议,鞑靼人是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们能把通知撕得粉碎,再冲着它撒泡尿。这会儿,他们正忙着拉出自己的板车到村口排队,彼此地议论着买煤的数量,以及自家积蓄该如何分配,要不要买点大白菜存着做冬日青食的问题。
“喂,哥萨克的叶尔波娃,你打算买多少大白菜——”甚至,还有和他们同村的哥萨克寡妇,也被鞑靼人纳入了闲聊的范围,一视同仁地探讨了起来,“你们罗刹人腌不腌酸菜?我们倒是会腌一点,但没有女金人积得那么好吃,村长说他会教我们积酸菜,让我们多买点大白菜,今年我们村就没有种的,要是便宜的话,我们家打算买一千斤大白菜,你们呢?”
“你们是不是都听了吸血莽古斯的故事,还真别说,孩子认拼音了,平时没事在家读书,日子一点也不无聊,每天都有新鲜故事听。我最爱听嘎啦吧故事,听着听着就想吃青食了,我家往年过冬从来不吃青食,今年还想换点青菜干来吃……”
哥萨克寡妇轻松地推着两轮车,笑眯眯地听着邻里们的议论,时不时爱惜地摸一摸盘腿坐在车上的小女儿,把她翘起的金发别到耳朵后头。圆滚滚桶一样的身材上下都是劲儿,甚至可以轻松地扛起一株小树——南下之后,这是很少见没有再嫁的寡妇,就靠着自己浑身的劲儿,开垦田地,挖了个小地窝子,也没有把儿女送到矿山,今年她们一家三口收获了六千斤土豆,这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完的,甚至可以卖掉一些,来买点生活用品。不过,她虽然有一身的劲儿,但脑子却不算很灵活,只学会一点鞑靼语,但还不是很会说,她那五岁的小女儿眨巴着眼睛,倒是很自然地插进了话头。
“我们不买青菜干,我们自己种了有白菜,我们想买点盐巴,买点棉花——”她把汉语和鞑靼话都掺着说,都还有点儿生涩,有点口音,但运用得已经很纯熟了,棉花、盐巴都是用的汉语,“还想买一把剪刀——这里的刀非常好——”
“那是当然!”这个聪慧可爱的小姑娘,让村里人另眼相看,有很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矿山的鞑靼女人,把感情迁移到她身上,她们笑着去摸孩子的头,心里也跟着盘算了起来:“孩子还是要读书,读了书多聪慧,也只有跟在父母身边才养得这么水灵茁壮,等到开春以后,还是把孩子也接回身边,反正村里也会开课,那钦家、叶尔波娃家的孩子都养得多么的好,多么的聪明……”
一旦开始农耕,开始定居,他们的思维方式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转变,开始往长远了去考量,也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这和耕种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在前期多加呵护,等着收获的时候,习惯了耕种和安居,就会舍得给孩子的教育多加投资,很多人家都意识到,让孩子上学并没什么坏处,“说白了,就算去干活,能干多少活呢,现在的学习就像是埋入地里那一斤的种子,能结出二三十斤的粮食……”
村长怎么说都讲不通的道理,如今静悄悄地在心里生根发芽,并且,这些百姓在顷刻间就产生了对于政权的归属感和依赖感,“这样的好日子,要是能永远继续下去就好了……不管怎么说,如果哥萨克人,罗刹人打过来的话,那我们就算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他们把这片土地再占了去的……”
第941章 红薯也很重要!
“哟, 这北风吹在身上好冷哉——今晚怕不是要下雨了,红伢儿,快回家和你娘说一声, 把蓑衣拿出来擦擦晒晒撒!”
“下雨?下雨倒是好的, 反正晒场那里也都收得差不多了, 就怕是要下雪!你们家今年备了多少柴火?买不买蜂窝煤?”
“下雪, 那你这口气比天还大了,现在才十月里, 哪有就下雪的!往年就是下雪, 也是三九天气薄薄下一层撒, 未必搬到山下来, 还比山上更冷了!——我们家买煤的,为啥不买?柴火又不是不要钱!我们家又没有山林里的地,也没有林场的亲戚……大概总要买个四百斤煤球就好过冬了,你们家怎么说的?这个数够不够?”
“嘿!那你是没听说哟,就太湖里那几个岛,去年差点都饿死人!——岛上住的果农人家, 本来平时三四天就划船出来买个柴米油盐的, 十一月突然一场大雪,湖面上冻了!他们在岛上又冷又饿的,都断粮了,这要不是衙门找人,拿浆敲碎冰层,把船划过去, 这不是人真要冻死在上头了?”
虽然议论着起了北风,但在热气腾腾的工坊里,这两个工人的衣着却仍是单薄, 烧滚了的一大锅热水,在屋子中央发出腾腾的热气,即使隔了一个开间,屋子里的温度也还是很高,在磨盘旁边忙活的汉子,穿着单薄的圆领衫,还要把袖子卷到大臂上,在脖子上围一条毛巾来擦汗呢。他们一个不断地把切成薄片小块的红薯放入磨盘上的开口中,另一人则在下方收集着磨出来的红薯粉,积到了一大盘,就休息片刻,也让驴缓口气,给它吃点甜脆的蔬果,这里把红薯粗粉倒入大桶,喝口水擦擦汗,便又继续驱使着驴子忙活了起来。
“还真有这事儿,太湖的岛上都种的是什么果子?这样有赚头,住在上头都不肯下来了?不过去年是真冷!”
“那还不是的?说是连广府道都下雪了……种的是什么?大概是柑橘吧!听说太湖的橘子是有名的甜,不似我们这里的小橘子,当真是稀酸!”
“哎,田师傅不是说了么,明年就要引种果树了,县里的罐头厂都在布局了,这事儿你们听说了没有……说是只有扫盲班分数高的人能给买果树苗,不然,怕脑子太笨种不好新果树,倒可怜了好苗,那苗也不便宜!种毁了的倒罢了,种成了还得还点本钱给县里……你们种不种的?”
“咋不种撒?我们家虽然没有林地,但屋前屋后种两棵,要能种好了,一年不也多得几筐橘子吃,有多的,还能卖罐头厂去!再不然挑担进城卖了,多少也是个脂粉钱。”
“啥脂粉钱?”
两个汉子一边干活,一边漫无边际地瞎聊着,屋外这时候进来人了:两个额前勒了蓝帕子的瘦小妇人,力气倒是不小,两人一起,把大桶里的红薯粗粉提走了,进进出出地提着已经磨好的粉,倒入屋外空地里的大缸中,这大缸就在井边不远,有个汉子专门的在那里摇竿子汲水,接了水肠往大缸里灌,一缸满了就换一缸,院子里摆满了一口口满当当的大缸,都是装满了淡褐色的红薯粉水。
红薯粉的皮渣会浮在水上,在一定时间的沉淀后,淀粉就落到了底下,院子里挖了一条宽阔的水沟,上头多数都盖了石板,只有一个下水口上,放了一个极大的笊篱,这些妇女们把新担来的红薯粗粉泡了水,就忙着把旧缸里的水也顺着一片特意做成凹槽的敞口水管,倾倒在笊篱上,这样,水下去了,皮渣留在笊篱上,笊篱时不时地被取走,在一个专门的皮渣桶里磕两下子——这是上好的肥料,帮工都轮流拿回自己家去做堆肥的,可不会白白地倒掉浪费,有些村里如果建了沼气池,一般都全都送到沼气池去,就算是粉面作坊给村里的一些贡献了。
虽然有猪尿泡封在一起做的‘水肠’,以及拿硝过的皮子间断钉上木片来做支撑,让它变得比较可以周折的‘水管’做辅助,倒掉缸里存水的工作依然是相当繁重的,尤其是最后一点水需要人亲自弯腰去舀,这之后,缸里的淀粉还要挤压一下,把最后一点水给挤出来。很快,院子里陆陆续续就都是前来上工的村人了,这些处理过的红薯粉块,自然有人担走了,爬上梯子,在水泥平房的顶部摊开晒了起来,同时,前些天晒好的粉块还要收走放好,又送到作坊内部,重新加一点水,入锅熬开了之后制作粉皮。这也是那口大锅的由来,锅里永远保持着将沸的水,粉块一入锅,就是一勺水加下来,很快就熬成了浓浓的粉浆,把盘子挪开等候一会儿,就可以揭下来拿出去再晾了。
等到粉皮晾到半干,取下来或者是切块,或者是切条,最后一次拿去晒干,就是可以拿来贩卖的红薯饵块和红薯粉干,虽然是不起眼的小东西,但却也要经过三蒸三晒,颇为劳费体力,而且也耗柴耗煤,最后化为的红薯粉干,一斤也不过是卖十文钱——这不能说是多有赚头,要知道五斤红薯才能出一斤粉呢,还有柴钱和人力,这实在不能说是一门大生意。
但是,对于地处湘西的农家来说,这笔帐又不能这么算了:虽然五斤红薯出一斤粉干,但一斤粉干可以泡出三斤湿粉来,是足够五六个人丰丰富富的吃一顿的主食了,而且吃了以后不烧心,不噎着,胃里是不难受的,还能存放许久,又比较顶饱,甚至比一人吃一斤红薯要来得更顶饱呢——也不像是吃红薯干一样费牙,所以,即便是不卖钱,只是自家留着吃,他们饶些柴火钱也是愿意把红薯做成粉干的,无非是缺柴火缺劳力的地方,只到做成淀粉这一步罢了。
现在能卖到十文钱一斤,他们就更情愿了:这红薯是贱得很的东西,如果完全能跟着田师傅说的去施肥,花费了心思去照顾,一亩地随便也是两三千斤,就按一顿一人一斤来说,一家六口人也够吃一年多的时间了,还有余呢!
要说去卖吧,红薯便宜,卖不上价格,又沉重得很,运到州县,路费都比本身的价钱贵了,还没人要买——城郊农户自己种个几分地,整县城人都够吃了。要说都放在那里么,窖藏又是极大的问题,每年夏季湿热,沤烂了可惜,要说拿去喂猪吧,也不是不行,但终究觉得罪过,这也就是两年前,买活军入湘西了,州县都投买了,村子里热热闹闹地动乱了一阵子之后,田师傅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教大家种红薯,打那之后大家才能吃得饱饭,这之前,能裹腹的那都是好东西,别说红薯了,就连红薯皮都是有人要吃的,拿这样的东西去喂猪——莫说那些吃惯苦的老人要念佛抹眼泪,说自家里饿死的亲眷,就是壮年人也觉得实在是罪过可惜了,佛祖是要降罪的。
下力做成红薯粉干,那就是比较起来最好的选择了,无非就是辛苦一点,这个人人都能接受得了,农家人就是力气不值钱,况且,他们这种的是夏红薯,赶在霜降前和稻子采收,这时候是农闲的,因为这几年天气冷,也谈不上种双季稻,霜降收了红薯之后,晾晒半个月,去了水汽。差不多这时候也是把稻子的事情忙完了,再把豆子种下去,或者种苜蓿这些绿肥,一般来讲,这种过冬的作物是不怎么去照料,也不指望收成的,主要是靠它来肥地,歇息个几天,大家就都来忙着做红薯粉。这样家家户户都做个千把斤红薯粉干出来,算是卖一半吃一半吧,还要交一些做赋税的,这样大概卖个六百斤,那也就是六两银子,赶得上城里人几个月的收入了。
对庄户人家来说,一年看得到现钱的时候很少,之前买活军的高产稻进来之前,算下来一年能见到一两现钱都是多的了,而一切的开销都要从这一两里来出,可见是多么的局促。红薯粉这么一门营生,就让他们的年收入一下来到了从前的六倍,这样的日子怎么能不好过呢?
这些农户也不知道州县外头过的是什么日子,其实也压根不感兴趣,他们连南湖道的首府在哪里都不知道呢!对他们来说,村子乃至附近的州县,这就已经是全部的世界了,要让他们突然间仓促地在农闲时分离开自己的村子去远处做工,这是非常不容易接受的事情,莫说女子出去,就是男子,也觉得不可想象。
在生活的地域上,他们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改变,就是在十几里地间进行搬迁,比如说深山中一些为了逃税而形成的村落,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耕地,只是苟延残喘,现在被挪出来了,买活军把地主原本只是粗放耕种的田地分给了他们。这对深山的流民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可喜的变化了。至于说到县城去,在县城里新开的厂子做工,那更是被视为前所未有的创举,凡是有勇气去做工的村民,亲眷在村里都被高看一眼,倘若有什么孩子因为读书好,被田师傅和教书先生推举去县里,那更不必说了,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大家都会偷偷地去他的祖坟那里看看,是不是在冒青烟呢!
不过,虽然把地域搬迁看得很重,但生活方式的改变却是很彻底的,这些百姓很快就都剃了头,按照田师傅和教书先生的叮嘱,虔诚地遵循圣训,更换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注重卫生、尽量洗澡,按要求种地,没事就去读书,到村口来听报纸……虽然听报纸常常沦为东家长西家短的开大会,大家对于报纸上非笑话的内容丝毫也不关注,有一种能混则混的感觉,但是,该听话的时候他们倒也不打折扣,尤其是种地上,指哪打哪丝毫不打折扣,因为第一年田师傅来的时候,就有了很惨烈的对比,凡是能听田师傅的话去种田的,收成都不差,按老经验来给新稻种施肥的人家,一亩地就硬是少收成了上百斤谷子呢。
至于红薯,从来没种过的东西,只能是按照田师傅的指点来的,‘越听话日子越好过’,这简单的道理,可能是在过去的几年间成功烙印进众人脑子里唯一的共同认识,而仅仅只是这样的改变,就足以让他们觉得‘谢皇帝’要显著地好过‘未皇帝’了,因为以前在未皇帝坐江山的时候,听话也未必会有好日子过,只能保证你不会当即就死罢了,而且有时候即便是听话了也还是要死,而且死得也很快,似乎和不听话也没有什么差别,还不如不听话了闹将起来,至少死了个爽快。
但凡是在未皇帝治下能活下来的人家,都是很唯利是图的,只要有好处,他们可以比任何人都听话,不管明不明白这些举措的意义,反正他们只有服从,尤其是在立刻可以看到好处的事情上,村里人的合作度是最高的,譬如说耕种陌生作物,第一年,九成以上的农民都非常的好学服从,到第一年,对比一出来,这个数字就变成了九成九,剩下那唯独零点一成不服从、爱偷懒的农户,莫说村长针对,田师傅呵斥,就连其余农户都排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