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门各方面都离不开钱,但现在他们也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积蓄,那么,剩下的问题便只有两个了,第一,有没有人带路,第二,路上有没有船只、马队、店家愿意接待他们。只要跨越过这两个障碍,这些信仰比较狂热的濮越人,便可以前往大囊仙谢六姐的所在地,去瞻仰这个比最大的始祖神还要更威风的宇宙大尊神的国度啦!
最后,为他们解决这两个问题的,也还是知识教的布摩们,这些布摩们虽然不是正规的祭司,但却也很有办法,他们自己往往就领着一只马队,就算不是头人,也是其中备受尊重的一员,由他们的关系,濮越人很方便地到达了叙州——其实这也不算是最顺路的,从用时来说,他们可以往南走,去广府道的码头,或者在安南国也有码头,可以乘船到买地去,那样用的时间会更短。不过,濮越人中的知识教信仰,都是马队带来的,而现在马队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贸易路线,他们还是更喜欢跟着马队,到巴蜀的城市。
在巴蜀的州县,濮越人感受到的陌生感是很小的,因为现在,巴蜀湘西的蛮夷,要说全都信仰知识教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每个洞寨中至少都有一批人信仰,他们又往往是最活跃的,因此大江沿岸的州县,到处都是这些信了教之后大胆地下山来的蛮夷,他们多数都跟着知识教的规矩,剃了青头,有些还穿上了买活军的衣裳,不过,属于土人的痕迹还是明显的,眉眼间的长相,面上的纹身、耳洞、牙齿……对同样的蛮夷来说,迹象可太多啦。
这些前土人的存在,有效地抚平了濮越人的紧张,在西南边陲,各族之间的关系有友好,有敌对,濮越人和喵人的关系就蛮友好的,有些濮越人认为自己是喵人的远亲,很多时候,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喵族的一支,他们的土话也还算是相似,能够勉强听懂。在这里,他们就到蛮人开的店铺里去吃饭——濮越人是非常喜欢吃粘食的,如果有开化喵人开的小摊子,卖着用火烤得微微焦黄的糯米粑粑(加一些玉米的也很好吃),粑粑烤热了以后,涂上红糖,或者撒上腌辣椒,那他们可以守在那里,把老板所有的存货都吃光呢!
在巴蜀,他们是比较不受到注意的,可以任意的寻找食铺和客栈,包括去湘西过三峡的船只,也好找到。过了三峡之后,濮越人就感到拘束了,一般的客栈也不怎么愿意接待他们,他们就更加依赖起知识教的关系了——买活军办事处,在他们心里和知识教的祭坛没有什么区别,那里的布摩人面非常广,很有办法,他们有些自己就经营了客栈,有些也和客栈老板是朋友,经过布摩们的建议和担保,这些客栈都建了一些专门给蛮夷住的房间:比较洁净的大通铺,带了可以冲洗身子的盥洗室,有些客栈还卖洗澡用的热水,这些都考虑到了知识教信徒的需要,他们是特别讲究卫生的,因为这是知识教的要求。
就这样,他们有地方住了,虽然要收钱,但是布摩们也给他们找到了挣钱的路子,不是每个人都带了足够的路费,钱不够的时候,他们可以停在当地做工——也是为买活军做工,如今买活军在疏浚航道,有非常多的体力活,而只要这些濮越人能达到知识教信徒的标准:认得拼音、会做很简单的算数,会背诵知识教的教义,他们就能去做活换钱,而且收入在濮越人看来是很高的——计筹的话,一日至少二十文,如果比较吃苦,五六十文也是能赚来的!不过濮越人也不傻,不会这么下死力,他们还要赶路呢,能赚够一段时间路上的花销,他们就拔脚走人了。
就这样,这些濮越人一路走,一路干活一路吃,他们的汉话非常飞速地进步着,学会的拼音也有了用武之地,像是阿伦这样的人,出过一次远门,再回到老家就变得能干了不少,考虑得也比以前周祥了很多很多。他心底萌生出了不少念头,都是和濮越人的未来发展有关的,但是,这一切和他在濮越人、喵人里的声望息息相关,他需要更多的支持者,也需要更多的钱,所以他比一般的濮越人要更勤勉、积极也更大胆,这个来自浔阳官府的罕见委托,他认为是可以接下来的,不说别的,就说那丰厚的报酬,就足以让他用力把此事促成了,而且,阿伦也想借机看看汉人的富豪都过着什么生活,他早就相当好奇了,可他一个山下的有钱人都不认得那!
“既然布摩都说可以干,那就可以干。”
阿努和阿鼓是了解阿伦的野心的,因此他们也很明白为什么宁可多留一段时间,也要挣这份钱。不过,阿伦的心思的确很细,他发现了一个阿勇等人根本没想到的点,而且甚至洞悉了阿勇等人对这点的迟钝,留到此刻才说出来。“但是,我们就十二个人,这些人,够吗?汉人的有钱人,都会养奴隶,就像是养狗一样,一养一大群,如果只靠我们的话,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当然不是只靠我们。”
这也是阿伦比较头疼的地方,他这会可以说了。“这个地方的官老爷,犯了所有汉人一样的错误,把我们土人完全当做一家了——他还以为现在城里的所有土人都是我们一起的那!他说有一百多人,那应该是够用了!”
“一百多?!有那么多人吗?”阿伦惊呼起来,“那是真不少!”
“但有些土人我们的确可以去试着说说啊!”阿鼓则是开始想办法了,“我也看到了洞佬人,他们人数多,四五十人,如果能叫上他们一块,那我们就有把握了。”
“我也看到他们了,我们说的话很像,可以试着去交交朋友。”阿伦回来的路上已经在做准备了,说起来真的很好笑,浔阳的官大人认为所有浔阳的土人都是百喵族,但实际上这些土人什么族的都有,就是没有自认喵族的。“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只要能守信,是知识教的信徒,都能得到好处。我刚才已经去转过了,大部分土人我都觉得能够拉进来一起,但是……”
“嗯?”
“快说啊,但是什么!”阿努急得都要把匕首抽出来了,“现在我可真想打你一拳!”
“但是,有一支土人,是我有点不敢上去搭话的。”阿伦苦笑了起来,“官大人说了好几次他们的勇武,还问我们他们是哪一喵,回来的时候,我先去看了一眼,从他们的打扮来看……他们好像是吐蕃那里下来的喇嘛僧!”
“那群吐蕃人!?”
濮越人顿时不安起来了,“他们……他们也从高山上下来了吗?”
“他们也信奉知识教了吗?”
“这帮好战的高山蛮子,跑到了汉人的江南……他们是干嘛来的呢?!”
第861章 意想不到的信徒们
虽然地势极高,崎岖难行,而且气候严寒,似乎吐蕃和任何一个省道距离都不近,这些年来也少有听说吐蕃闹出什么大动静,但实则双方的距离实在不远,吐蕃也绝非真正的与世隔绝,前往该处的商路一直都有,而且还会经过这些濮越人的喵族亲戚所在,甚至还有一些喵族生活在大山边缘,毕竟,对土人们来说,容易耕种之地他们是保不住的,只能在人迹罕至之处才能存身得长久一些,有些喜欢游荡的喵族,跑到吐蕃边境去安家,也就不算太稀奇了。
但是,虽然有过这样间接的交集,濮越人对吐蕃人还是颇感戒心防备,很不愿和他们打交道,不像是对云贵一带的番族,除了某些特定的凶悍生番之外,总感到有种沾亲带故的亲切感,彼此的语言也很容易互相学会交流,凡事都好打个商量。吐蕃人从语言到人种,都和濮越人截然不同,而且,这些人在他们的地盘基本没有吃过什么败仗。
濮越人听说过不少传言,说是吐蕃之地,是被他们的佛祖赐予他们专门居住的,其余人去了他们的地方,就算还能喘气,没有神佛的允许,也会活活的憋死,很容易就会感到胸闷,喘不上气,甚至吐血身亡也不是没有的事情,不过,这些人从他们的高山上下到地面,也很容易出现不适,因为神佛没有允许他们离开自己的佛国,去到别处,所以没有什么事情,他们轻易也不出山。
这些,就是濮越人知道的全部了,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兴趣离开自己居住的暖湿地带,并且无法想象一个虫豸稀少,没有蛊虫可以豢养的地方该如何生活,包括来到汉人的地盘之后,很多人都不适应这种不食用虫子,也不利用他们入药的生活,因此,他们对于吐蕃之地没有丝毫的热心,所知道的只是他们的凶悍,以及喵族的亲戚们,在和他们的冲突中所吃到的亏。
——大概十几年前,附近的喵族前来求医,带了一个发烧的伤员前来,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些人本来住在高原的边境上,在一个山坳里耕种田地,本来和吐蕃人相安无事,但是,他们的粮食收获惹来了吐蕃庄园主的觊觎,庄园主吞没了他们的收成,把他们打伤后赶出了家乡,并且不许他们再回来,据说,这还算是运气好的,如果运气不好,被抓回去做农奴的话,虽然还耕种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但很可能就活不了几年啦。
“真是糟蹋了好田!”送亲戚过来求医的喵人愤愤地说,“给他们的农奴耕种,没几年就荒了,他们不懂得怎么种田,也不舍得给农奴吃穿,没有粮食了就来抢,这些人活该饿死!”
他的亲戚居然活下来了,濮越人的蛊虫并不只是针对敌人,也有能治病的好蛊虫,囊仙用自己的王蛊给病人敷在伤口上,过了几天,伤口不再红肿,烧也退了,喵人们千恩万谢,收成后每年都送来糍粑和米酒做礼物。这也就是这一支濮越人,以及附近的族人对于吐蕃全部印象的由来:又穷,又霸道,能不招惹最好不要招惹。
就目前来说,他们似乎和濮越人也不是一路,并没有住在濮越人的客栈里,濮越人因此更不敢和他们打交道了,虽然舍不得这丰厚的报酬,但他们想不到办法在不招募吐蕃人的前提下,把人凑齐。阿伦和两个铁杆兄弟商议了很久,最后,阿伦还是鼓起勇气去找办事处的布摩说明情况:濮越人愿意帮忙,也愿意把其余来朝觐的番族组织起来,尤其是那些西南的土番,包在他们身上,但是,他们不敢去接触吐蕃人,并且也很担心他们的来意——从吐蕃到浔阳,已经很远了吧?他们都走了快两个月了,应该没有更近的路了吧?吐蕃人是不是又没有吃的了,想要打到浔阳来,但是,他们的神佛能允许他们离开家乡那么远吗?
买活军的布摩很耐心地聆听了他们的担忧,虽然并不能完全领会到他们的意思,但是,买活军/知识教的贤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态度一直都是很好的,从来不表露出轻视和不耐烦,这让土人们很容易对他们敞开心扉,无形间也很容易接受他们的意见,改变自己的一些看法——濮越人就是这样接受了不血祭知识神的建议,本来按他们的习俗,为了表示对神明的尊重和感谢,怎么样也要准备牛肉来祭祀的,但濮越人的寨子不算宽裕,布摩认为没有必要为了仪式杀害宝贵的耕牛,还不如多做几套卷子,而濮越人居然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杀牛祭祀的风气,逐渐地淡去了。
“你们说的是高原反应和低原反应吧。”
他们逐渐从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弄懂了濮越人的担忧,并且给他们做了解释,说这和神佛的关系不大,否则喵人就无法在高原生活了,同样的,吐蕃人下到平地上也不会死,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就可以重新活动自如了——这极大地增强了濮越人对于吐蕃人下山侵入自己家园的恐惧。不过,布摩们也让他们放宽心,因为就像是他们不喜欢吐蕃,吐蕃人也不适应云贵一带的气候,他们这些年来,主要是从西海方向,和鞑靼人打交道,往鞑靼人那里传播自己的教派,同时和鞑靼人结盟。
言下之意,吐蕃人就算要打仗,大概也会去西海方向,而不是来濮越人这边,阿伦的恐慌得以缓解,同时,他对地理也发生了无限的兴趣,现在他非常庆幸自己离开了家乡,前去朝觐六姐,如果总呆在老家,这辈子他也不会知道西海是什么地方,甚至不会听说过这两个字,但现在,如果阿伦想知道的话,只要到了买活军的地盘,就可以去修地理课,不但能知道西海在什么地方,他甚至还可以在地图上找到自己居住的寨子呢!
“鞑靼人近来也开始信仰知识教了吧!”
虽然知道得不多,但是,凭借他的直觉和对知识教的虔心,阿伦立刻自信地猜测起来,“所以吐蕃人是来找知识教麻烦的?!”
“在你心里,吐蕃人真是一点好事不干啊。”
办事处的布摩哈哈大笑,但他说阿伦猜得很对,吐蕃近年来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这些年的气候不好,越是寒冷的地方,表现得就越明显,本来,吐蕃还能从鞑靼那里得到供奉,为了拉拢鞑靼,他们还指定了鞑靼出身的转世大喇嘛。但是,近年来,草原也闹干旱,这么一来,草原就越发依赖汉人卖过去的粮食了,为了能多养羊,贵族们纷纷改信,驱逐喇嘛,收回草场,使劲把人口往我们买活军这里送。”
“如此一来,供奉就没有了,整个吐蕃的日子都不好过,在西海的和硕特鞑靼部,乘机想要出兵吐蕃,吐蕃的两个教派争吵得厉害,也无法一致对外。这几年来,吐蕃人口骤减,我们收到消息——一个部落里至少死了十分之二三的人。”
阿伦虽然听不太懂,但却也能看得出,布摩说起这话时,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没有买活军,没有六姐,中原死的人只怕不止十分之二三……”
高达30%的减员率,对于部族是个很严重的创伤,吐蕃因此也感到疲倦不堪,就这样,在痛苦的喇嘛中,知识教就像是反向渗透的水珠一样,被这些本该敌对知识教的吐蕃喇嘛反吸进了脑子里,尤其是不少没有改行做羊毛生意,而是从草原上被驱逐回老家的吐蕃喇嘛,他们本来就精通鞑靼话,更是把嘎啦吧故事大量地带回了吐蕃,让吐蕃人明白了一些道理:包虫病、鼠疫是怎么来的,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这些实用的知识,更加促进了一批吐蕃贵族和喇嘛自发地向买活军靠拢,而且在吐蕃,两种信仰呈现出融合态势:他们从西海方向接触到了鞑靼传的谢六姐布尔红信仰,但是这种信仰是缺少仪轨的,和鞑靼人一样,有点潦草、漫不经心的,鞑靼人就算再尊崇喇嘛教,其实他们的核心信仰还是牢不可破的长生天。于是,吐蕃这里,又从西南的土番邻居这里,汲取了知识教的仪轨,并且把它们和喇嘛教的一些老规矩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新生的独特分支,并且还在逐渐的茁壮之中。
阿伦等人所见到的吐蕃人邻居,虽然看似还是喇嘛,但实际上已经是自命知识教的坚定信徒了,他们前往买地,和阿伦等人的目的完全一样:取回真经,把教派发扬光大,到处地传扬开去,当然,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的家乡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你们想要尽量多学一些种棉花的知识,而且学会新式堆肥的办法,学习医术,帮助家乡的水稻丰产,棉花产量增强,蜡染布能养活更多的人,囊仙能让更多人避免病痛。吐蕃人则想要在买活军那里找到适合高原种植的作物种子,找到办法来避免喇嘛教的血腥献祭,打通一条路子,把养不活的吐蕃人送到买地来……虽然所求的不同,但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让自己的家乡过得更好。”
布摩这么对阿伦说,“这样的话,或许你们能试着接触一下,交个朋友,见到他们的时候,心里不用残存畏惧,这些喇嘛对于大囊仙也是非常虔诚的,他们长途跋涉,只是为了维护心中的信仰,到现在,吐蕃人都还习惯用农奴的尸骨来供奉神明,这让皈依知识教的喇嘛们看不过眼,因为知识教认定的苦行是学习,通过学习干更多的活,如此才能体现虔诚,可不鼓励折损□□,他们正是为了维护这样触碰教派戒律的行为,把养不活的农奴人口送出来,才辛苦地前往买地寻求帮助,他们的虔心是可以相信的。”
他这么一说,阿伦立刻就对吐蕃人开始改观了,他点了点头,对这些人刮目相看,并且也非常容易地更改了自己的认知——濮越人倒是不献祭人牲,至少他们这一支寨子没有,但有些生番亲戚还有类似的习惯,会给先祖献祭自己的敌人。阿伦等人本来对此一点都无所谓,但布摩的话有道理,这和不用牛肉祭祀是一个道理,都是为了——“避免生产力的损失”。既然和信仰有关,那就没有什么好坚持的了。
“既然是虔诚的信徒,那就是阿伦的好朋友。”他立刻如此表态。“那么,我就去邀请他们一道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