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朵——现在该叫他谢大人了,但买活军这里姓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谢、恩这两个字眼几乎和张三李四一样常见,所以小耳朵这个外号还是粘着他不放,甚至还有人脱口而出叫他‘耳主任’的。耳主任拿起单子一看,眉头就忍不住皱起来了,“这不符合常理呀,没道理的,山阳道流民在我们济州府得到的教育资源,怎么都该比通州来的那群人要好一点,那帮人又饿,又穷,又累,基础还差,凭什么走一段路就个个都扫盲班毕业了,还有这么多天才一样的高分——这还是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们的人出的考卷,怎么回事?是不是有诈?”
毕竟是多年历练的老吏目了,从吴老八手下逐渐走到今日的耳主任这一步,小耳朵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湖汉子,眼光已历练得十分毒辣,他这么说是有点怀疑京畿道的特进士想要唱个高调子——特进士想要显示自己的工作能力强,扫盲效果好,小耳朵也能理解,但不该挑山阳道做陪衬,他这里会把这份成绩单往上报才怪,特科那边也是蠢,怎么指望考核失败方来散播这个消息,让他们从中邀功呢?
“我们也在议论这事呢,都觉得奇怪。”
下午刚去走访了新一批灾民的李狗栓,也是拿着茶杯走了过来,顺手拉亮了电灯——济州府这样的地方当然已经有电灯了,办事处就是最好的活广告,他在小耳朵身边坐下,玩笑般地道,“要说挨饿,俺们也挨过饿啊,那时候还有心思学别的?真不信,脑子都转不动了,老简单的道理就是明白不过来,说句老实话,俺是吃了半个多月的饱饭,才感觉渐渐活过来,除了吃喝拉撒有些别的心思可想,这会儿再去想从前,从挨饿开始,再到吃饱,中间门那段日子怎么过的都不记得了!”
要从他身上看出他挨饿的痕迹可不容易,因为狗栓以南方人的角度实在不矮,他有快一米八了,但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挨饿的年数多了,妨着长了,就没能长够,他弟弟狗剩,到买地时年纪还小,七八岁,这会儿十四五岁吧,比他高小半个头!狗栓南下以前他们家每天去菜市场买骨头熬汤,为什么?孩子长太猛,夜里睡着觉都抽抽,疼得哭,去看了医生,医生说这是生长痛,得补钙补营养,一个月,他一个人光伙食费要吃掉一千五!狗剩自己都说,得会来了买地,在买活军还瘦猴一样呢,如果在老家自己非得饿死不可!
也的确,他们是在买活军那里赚到钱的,在自愿报名受雇来山阳道救灾之前,狗栓是专门搞丧事的,他们家是狠狠地赚了不少钱的,虽然狗栓如今也有工资,但无论如何不能和做生意赚到的钱相比,只是对狗栓来说,生命中有很多事比赚钱更重要,故而,当自家的生存不再是问题是,听说家乡有难,他便把生意交给弟弟,自己报名来尽一份力量,这种临时雇员,未必能转正,谈不上仕途,也就只有狗栓这样的想法,才会不计得失,放下好生意来做这样的傻事了。
或许也是因此,他虽然资历浅,但却得到了大家的敬重,小耳朵对他也格外有好颜色,两人坐在一起,对着成绩单参谋了几分,都说不出缘故时,一旁的老张听不下去了,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说突出的高分多得不正常——其实没有这么突出的高分才不正常!”
他便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门中央,突然扑腾起双手,好似一只鸟似的,脖子一伸一缩,道,“我是一只鸡!我在吃食!”
说罢,便在房间门里缓缓踱步,不断变换方向,许久才走到房门口。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望着他,面上浮现出不解来,个别人则非常的敬畏——这个老张是个脑子有点不清楚的人,他是没有来历的——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浮漂,差点就死了,救过来之后,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人也是如此,时而清醒时而犯轴,你说他脑子不好,不耽误他干活,你说他清醒,他时不时就闹出点这样的动静来。
这会儿,老张走到房门口,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放到地上,回到房间门里,拍打翅膀咯咯叫了几声,这一次,目标非常明确地往馒头而去,“我也在吃食!”
但是,当然这一次到达门口的速度变得很快了,大家都若有所悟,老张又从怀里掏出一把解手尖刀,小耳朵道,“老张你随身带刀干嘛!”
“切肉吃。”老张直眉愣眼地回答,小耳朵顿时噎住了,他知道老张说的是去年大家一块吃烤羊肉,一时没有刀分肉的事情,但问题是那都是去年的事了,这大几个月来,难道他身上一直带着一把切肉刀以防万一?!
老张也不管他,把刀递给狗栓,“来追我。”
狗栓其实已经明白了,但老张仍继续自己的表演,在狗栓把刀接过去的瞬间门,便大跳到门口,这才回身逐一审视众人,见他们都明白了,方才满意,回来接过刀,随手戳了个苹果,举着刀一边啃一边回到座位上,又道,“至于说天才分多,那就更简单了,你家种田年年还都筛种粮呢,难道你家有十亩地,你就把十亩地都选一遍?”
那当然不可能了,肯定是选长势最好的一亩田,在这一亩田里,再精心挑选出一些好株,从这些株里选走最饱满沉重的好粮食。狗栓也明白了——难道说别的田地,别的植株就没有好稻谷值得留种了?还真不一定,但不可能一株一株,甚至一粒一粒的去考虑,只能是大概一选。
数学上来说,未经筛选的人群里也一定存在有天赋的人,只是按照常理,这些天赋不一定都会浮现出来,甚至本人都可能没有意识到,因为他们根本不会以如此的专注力自发地往某一方向去奔跑,而京畿道饥民们所处的环境,却让他们所有人都自发地经历了一次大筛,那么自然也就不存在漏网之鱼了,所有的天赋都会被筛选呈现,这样一来,也就自然给人以人才济济的感觉了,山阳道的流民条件相对好一点,没那么多心思学习,反而三心二意,呈现出的教学效率和麦迪差不了太多,也就是那种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把知识塞给他们的感觉。
“正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京畿道的百姓们虽然吃了苦,但日后却也必定浮现出不少英雄人物,倘若有一二回报家乡,到那时京畿气候一变,怕不是不过几年又发展起来了,倒比咱们原来想的要乐观一些。”
要说大家没有意识到北方的衰弱,这是假话,哪怕买活周报没有公开提及,有些出身北方的活死人,也会暗暗忧虑家乡的将来:天灾频繁,百姓被迫迁徙,当然,眼下这种情况就是神仙都难救,整个北方大旱小旱,天上连一丝云都没有,龙王都变不出水来,不叫百姓们走,这话最丧良心的人都说不出口,那就等于是让他们活活饿死。可这些熟田,没有水,没有人伺候,几年时间门就能成盐碱地!到时候,还有谁会在家乡定居呢?曾经哺育过他们,一草一木都那样熟悉的地方,难道就要这样永远荒凉下去,渐渐地面目全非吗?
但是,狗栓这样的百姓,还有京畿灾民中浮现的人才,又或多或少让人变得乐观了一点儿——不多,可毕竟还有一点儿,人们仿佛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家乡的未来,看到了千千万万个狗栓把生机重新带回了多灾多难的故土,看到了属于家乡——山阳道、京畿道、关陕道中原道,属于这些荒芜故土的永不消逝的韧劲——
家乡的未来还会越来越难,在六姐的预言中,小冰河时代的高峰还没有到来,但是,家乡也必然还有再起的时候,家乡的未来就在狗栓身上,在这一张薄薄的成绩单里,这一个个出众的分数,并非是为了家乡而考,但考出这些分数的人,最后却必然拯救他们的家乡!
“……挺好的。”
这万千的感慨,存在于大家的共鸣中,却又似乎无法说出口,只能化为最朴素的称赞,耳主任重复了一遍,“蛮好的。”
他有点儿想喝酒,又暗笑自己的幼稚——都多大年纪了,他一个福建南蛮子为北方操什么心!但是耳主任又的确因为他今日看到的,想到的,推测到的未来而很振奋,很高兴,很想喝上一杯,虽然他已经戒酒许久,但这会儿,他有点儿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才起了一个念头,就有点儿上头了。
“真的挺好的,人要没点盼头,一个州县,一个省道要没点盼头,哪怕吃得好喝得好,心里也不好受。”
他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琢磨着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便索性放弃了,而是拉着老张夸奖打趣了起来,“还有老张,真是话糙理不糙——你别说,这比喻虽然粗,但感觉道理却很科学!老张,你这数学头脑怪好的哩!脑子好使得很,听说现在羊城港的大学已经修起来了,年底就要组织第一次大招考,怎么样,要不,等这块流民安置完了,我们这边腾出人手,我给你搞一套教材,让你也复习复习——哈哈哈哈哈!”
说着,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了——老张去考大学?实在是不敢想!只有耳主任,笑声中带了点认真,“咱们选个学院,也考个大学?我看你反应这么快,看问题挺清楚……感觉考个统计学合适啊!要不社会学?哎,咱们买活大学里,有统计学院、社会学院吗……”
第852章 大学城风貌 羊城.小赵 全球第一个电……
“这就是大学……大学城吗?”
手里推着木轮自行车, 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大竹篮,里头塞得满满的都是信件,邮递员小赵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片缓坡下的建筑物们, 咽了咽口水,“怪道要叫大学城呢, 就光一所大学, 感觉和俺们老家那个县差不多大了!这里头还真能住满人啊?!”
“就这, 六姐还说怕不够住呢,说是不建高楼的话, 宿舍就实在是太占地方了, 你还没往西边看去,那边还有一排空地在建宿舍!这些, 不过是教学楼罢了!”
虽然素不相识, 但都是在这条刚开通的新路上,停下来欣赏大学城全景的旅人,小赵身边一个清瘦的高个少年,很自然地和他就搭上话了, 他也放下了手中的行囊, 擦了擦汗, 话语中还带了喘息,“这条新路虽然平坦,但却翻了山, 不比老路省事多少呢。”
“确实!”
小赵也从自行车前篮里取出自己的水囊喝了几口, 见这旅人腰间没有水杯, 便询问地把水囊往他那让了让,高个少年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拿过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 虽然嘴唇没有接触到囊口,却还是仔细地用衣袖擦拭了一番,再还给小赵,小赵问道,“你也是大学学生么?好像还没举办开学典礼吧,这就已经开始上课了?”
“现在很多学院都还没有搬完,甚至还有没开始招生的,只有一些早搬过来的,典礼得等人齐了再办。”
两人喝过水歇了一口气,小赵便和少年一起往山下走去,他没有骑车——可是不敢,上坡还敢蹬个几下,下坡的话,这木轮自行车可不比橡胶轮,那是没有胶皮刹车的,车子本身又重,再加上后车座上还有装信的大篮子,若是熟路也就罢了,这样第一次走的路,对于路况和转弯不熟悉的,一个不小心真能飞出去不可,邮递员里不乏出车祸受重伤的,就算人没什么事,信飞出去了那也头疼啊。
“你把包裹放我前车篮里吧——重得厉害,都是啥,书吗?”
“咱们大学校内图书馆还没建起来呢,有些书只能去大图书馆,光走路得两个多时辰,我寻思着新路开起来了,要短很多,就试着走一次,确实节省时间,就是这段长上坡考验人。”
两人通了姓名,少年叫候朝宗,是大学文学系的学生,今年才刚14岁不到,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乡远来求学,他老家是中原道的,这一次是堂兄带着来的,堂兄原本打算在云县看看有没有职位可谋,顺便把他带来买地读书,没想到两年不到的时间,堂兄考吏目,考到鸡笼岛去了,而候朝宗成绩优异,竟被选拔为文学系的大学生,直接跨越了初、中、高,两年内给他考进了买活大学!
如此一来,候朝宗就必须到羊城港来读书了,和亲人又分离了一次,他家道中落,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忠心下仆能送来服侍他,独自一人在羊城港这片大工地里生活,虽然宿舍是有得住的,食堂也开起来了,但行动间依旧不免局促,似乎不能完全自己拿好主意。
譬如这一次走新路到大图书馆去借书,学生之间哪有不呼朋引伴的道理,可候朝宗就叫不到什么同学陪伴,也不懂得叫个跑腿自行车载他,自己一人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大图书馆,回来又走许久,拐到新路上来以后,时不时还要停下来靠着日头辨别方向,还走错了两次,也花了两个小时,翻过山头时,虽然大学城已经在望,却也累得气喘吁吁,又口干舌燥的——毕竟还是个孩子,想着要去借书,拔脚就走,连水筒都不记得带一个在身上,在大图书馆那里,也不晓得花个一文钱买两碗茶喝。
此时两人一路欣赏着长坡下攒立的二层、层楼宇们,欣赏着连接教学楼的大小道路,还有那青灰色水泥路面连缀成的几何图案,一路缓缓下坡,随意闲聊,候朝宗也就把这奔波劳碌的一日告诉给小赵知道,小赵听了,忍不住笑道,“你们大学生不是都有津贴的么,和专门学校一样,读书也是有生活费的,你便匀个一两文出来当车费,出了学校门,乘车去大图书馆,又乘一趟自行车到坡下,你自个儿爬坡不就行了?再带个水囊,就不至于累成这样啦!”
候朝宗这一日奔波下来,已经出了好几声的透汗了,累得嘴唇发白,听小赵一说,也是一愣,讷讷道,“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怪道校门口有些人推着自行车在那里休息呢,我还以为都是送口信的跑腿——不过前几回我们去大图书馆,都是走着去的……”
“那不是因为那条路那时候还没修好吗,现在修通了,自然可以坐车了啊!我走新路是因为总局到大学那条路还在修!”小赵有些无奈,心里念了几遍书呆子,心想,“还好我弟弟不至于这么呆——”
想到这里,他又自豪了起来,对候朝宗道,“我弟弟也是大学生——不过他现下在农学院辽东分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大学城上课,我说小兄弟,你们文学院啊,从前是好使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么。可如今在买地这里,世道不同了,文学倒要往后排了哩,农学现在是真的起来了,我弟弟还在读书,一个月就有二两银子了,你们文学院呢?还是一个月九百文的津贴么?”
他这么说不能说是纯粹善意,有点儿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爽快,候朝宗听了,却也不生气,而是点头道,“如今大的学院里,就属文学院是最穷的,我们院长很不高兴,常说我们这些文学之士,连戏曲系都不如了,戏曲系富得流油,文学系这里反而成了冷灶台,和敏朝的翰林院压根没法比。”
小赵的耳朵立刻就拉长了,如今大学新立,很多科系的名字听着都很陌生,人们连这些科系是学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更别说哪个科系更好了,哪怕是望名生义的科系,也有前途上的不同。比如说,候朝宗说的就是有道理的,本来文学系如果类比的是翰林院,那是前途无量,培养未来内阁辅臣的地方,应该人人抢着去才对,可现在看,在买地这里,参政好像和文理科都没有太大关系,是单独去考的,那文学院的含金量一下就跌下来了,从收益来说,还真似乎不如戏曲系呢,进了戏曲系,要么是学唱戏,要么是学写戏,这两个行当,如今的前途都是大大的好,不说个个富可敌国、盆满钵满吧,但擅长戏曲的人,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那是绝无问题的。
此外还有什么?原本不受重视的数学?本来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道,可在买地这里简直是所有科系的基础了,小赵听候朝宗说起数学系的待遇都有点妒忌:只要通过检定能入学,一个月就给发两银子的津贴,数学教授一个月都是十两银子,吃住学校都是供起来的,而且这还不算私下出去开补习班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