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我看到粉色的天花板。很丑的粉色,粉里泛着橙,像被夏天太阳晒变质了的色素糖果,同地摊街上的墙漆如出一辙,刷漆人的技术看上去糟透了——我又双叒叕回到了这个煞笔世界的初始刷新点。 「恭喜您,收货道具造物傀儡一个。道具描述:我陪你跳支舞吧——你愿意被我操了吗?道具限制:生效时间五分钟,效果维持一小时至两小时不等。后遗症:无记忆残留。」 我关掉窗口。 刷新点里不知昼夜,灯光又昏黄转红,落入落地镜与海报墙之间的空档,形成一片水样的阴影。顺着投影方向,我发现了它的来源——我醒来的床头一旁有颗月亮夜灯,是市场上很常见的白色球形,表面花纹斑驳,模仿月球表面熔岩平原的纹理。这东西我好像见过,只是……是在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不知所云——我是说,我当然知道这歌的原文是在讽刺工业化后的标准化和高效量产把人变成复制粘贴的程序,被生成、被教育,然后繁衍生息,直至出了故障,磨损殆尽。世界加速运行,齿轮切割锋利,生命像一团鼻涕虫一样被揉捏、变形,装进各自的盒子里。但我不明白它被贴在这座房间的用意。 这句……我的目光缓缓回到那盏月亮灯,倒是想起了件相干的事。 小男孩,小女孩……糖果与香料……还有小狗的尾巴……摇啊摇,摇啊摇。 他闭上眼,于是有了此后一切。 市区一侧坐落着起伏的山丘,穿越林荫大道时车子缓慢地对抗着地吸引力,随着两侧的楼房越来越低矮、店铺越来越零星,我思量着一会要跟她讨论的问题——关于姚艳妮的那部电影。 前台的女孩好像认出了我,睁大眼,欣喜地叫出来:“闻念池——你又来啦?” 电梯门开了,一个一身黑的女人走出来,戴鸭舌帽,身穿卫衣配长纱裙、高跟拖鞋,脖子上系珍珠项链——也看不出是正式还是随便。我同她对视几秒,“王飖。”她先是下半张脸上露出一个笑,然后仰起头来、单指支起帽檐,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几秒钟后,她惊恐地撤回手,抬头,“你的肌肉呢?飖飖,现在抱你都硌手啦!”个别吐字还是带有一股外国人式的发音。 至此,我才缓缓回过神来,这的确是如假包换的甘蜜。 甘蜜是个混血,皮肤天生小麦色,这也是当初付为筠选她当《月亮河》女主角的原因之一。但是好像在国内娱乐圈呆久了的女人都会变白——柠檬和防晒无法达成这种效果,因而很多人会转向美白针或抗凝血剂,我始终认为这是某种人类以主体性为代价换取功利价值的标志。当然,人人都或多或少这样做,出卖时间换取报酬、出卖青春换取智慧、出卖人格换取关系——人们出卖自己,以接近更大的东西,我只是没有想到甘蜜会排进这列队伍里。 “你是怎么把它们都养活的?”我由衷感到不可思议道。 “浇水……就够了吗?” 再次环顾这房间的绿色植物们,我不禁肃然起敬。她用一种冷酷的方式维系了永恒的绿意。 闻言,甘蜜的 “嗯?”我不由站直,“我不是……” “好,好……”我举起双手,“那就按身份证上的来,算我是十一月出生可以吗?” “停,停……”我举起双手,其实想问闻念池来这里干什么,但最终脱口而出一个浅显的技术性问题,“bti又是什么?” 我尴尬地追随着她位移站定,“……或许我已经是了。” “不是早分了么。” 多么跳跃的思路啊。“我不……”“别想系统——就告诉我你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形容词。” “……下一个呢?” 她彻底笑出了声,重新站起来,在橱柜里挑了一个射手座的茶杯递给我,“跟女孩谈恋爱就让你想到童话故事啊。”我故作认真地好一番研究,没有任何见解,估计她挑这个只是因为它被做得最大只。 她的长甲片一下一下地打在红色数字的屏幕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壶里沸反盈天,她的面目也隐在团团水气后面,让我看不真切。 那时甘蜜拍完《月亮河》、刚毕业,还没什么名气,又因为语言不好,总被经纪人敷衍,还被一起玩的同行暗地里嘲笑过。在一次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广告通告里,闻念池是主角,而她只是个出镜了五秒的小配角。随后就像所有偶像剧的剧情,她不小心把道具奶茶洒在对方身上,吓了一跳,直说要赔,却又不确定赔不赔得起,闻念池自然说不必,两人一来二去就加了联系方式。后来他们熟起来,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吃饭、喝酒、赶通告、旅游—— “也是……很好的一见钟情。”我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类女孩子气的描述,顿了顿,我想起甘蜜拍完《月亮河》后其实一直跟我保持联系——“你说的那个广告……”“对,就是那次我们跟chris吃烧烤以后他介绍的。”chris是当初自告奋勇帮我去市里买药的哥们。“那还只有五秒钟啊,他怎么回事……”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一袋杏仁,啃了两口。 甘蜜要我从她的一摞可爱抱枕里挑个中意的,柔粉、亮绿、奶蓝、柠檬黄交错堆迭,排列得整整齐齐,我横竖也分辨不出它们的不可代替性。 至此,我终于发现这里从一开始散发出的诡异感觉从何而来,这房间里每一个东西都有无数替代品,分门别类依照某种严格的秩序。 “……好像有一个说法,一个人的房间就是它的内心世界。这里漂亮得像一个游乐园。” “生活需要仪式,仪式带来繁荣。”我托着手中的毛绒香蕉抱枕,迟疑道:“控制……也是一种生存策略。” 这我就不知该如何接了。 “他们都在笑我。”甘蜜踩着高跟拖鞋,二郎腿优雅地翘起,瘦削的身体像是只天鹅那样舒展着后仰,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演员都更像明星。 “我可能也……确实没有那种心事。” 这番话里的人名太多,关系又复杂,我直觉又向后坐了半米,又对上她伤心似的眼睛,只好停在原地。 “我在闻念池家看到过你小时候的笔记本,他说那是他在池于斐那不小心‘拿’来的。”她顿了顿,转动酒杯,“他对你好奇,就多看了几眼,发现里面全都是些没用的抄书——只有最后一页用红笔写了很多人名 “说不定……那根本不是我写的?毕竟……” 我只觉被她触摸过的地方一片僵硬。 我愣了一下,「1997,《通天》的主演还有闻念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尤金成全过椽,又毁于椽。你成全过付为筠,又毁于付为筠。而闻念池成全过我……也毁于我,”甘蜜端起我的手,低头顺着我的掌纹捋,“你说行不行?” “——现在你还觉得太晚了吗?”她一对修得又长又细的眉毛就像淬火的兵器一样锋利,抬起眼,轻声慢语地吐出字句,“让他们都身败名裂吧,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