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理顺长发,将落在胸前的两缕拂去身后,然后直起背脊,握拳捶敲酸疼的后背。
这般一起一挺间,春色更盛,玉山如团,密林隐现。
苏彦垂下眼睑,额角青筋陡跳。
“苏相,过来更衣!”少女开口。
余晖下,如松端坐的身体晃了下。
苏彦不可置信抬眸,眉间折川,眼中火海翻涌。
“苏相这幅模样,是要抗旨吗?”少女眯着杏眸,懒洋洋问道。
苏彦深吸了口气,“陛下既然唤臣一声苏相,那么臣尚是外朝尚书台的丞相,不是您内廷闻鹤堂的侍者。”
江见月背对夕阳,渡了一身余晖,许是事后乏力,她面上无光,眼中也无甚神采,只又静看了他一会,“噗嗤”笑出声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朕罢黜你的丞相之位,把你纳入闻鹤堂?”
“你——”苏彦几乎是抵着后槽牙吐字。
“多可笑的事!”江见月仰起头,揉着脖颈,“你们男儿称王称帝的时候,恨不得满宫满天下的女郎都是帝王囊中物。怎的到了朕这处,就要分什么里里外外!”
苏彦怒不可遏,呼吸都变得粗重。
偏江见月还在开口。
她道,“苏相,过来。”
明明此间满殿狼藉。
空气中还残留着处子的淡淡血腥,和少女身上霸道又辛焦的鸡舌香,混杂着男女酥汗体味,融合成一段无边风月。
然少女的话,不含情意,不带喜怒,只有帝位传召的威严,荡开一室旖旎风光,压制而下。
苏彦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他合上眼,背脊笔直,身形未动。
尚有一刻侥幸,她前头只是一句气话。
【朕思来想去,这举国上下,再没有比苏相的血脉传承更好的了。朕取一点,好让我大魏国祚绵延。 】
他没受过如此折辱。
她也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他被关押的十个月里,第二次劝服自己。
他甚至想问,是不是不小心误放的药。
她说是。
他就能相信。
然面前的少女没有给他这样的幻想。
她站起身,连着那一点风袍都掉落,只绕过横陈的桌案,来到他身边。
“看来苏相是执意抗旨不遵了!”她披着日照最后的光辉,居高临下看他,“抗旨不遵的罪名,总不需要朕来告诉你吧。”
“是要诛族的。”她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你的血脉珍贵,朕要用,且得留着你。至于你的族亲,你自个说,朕从哪个开始诛?”
苏彦胸膛起伏,睁开眼,又本能地闭眼。
“哪一个?”少年女帝与他一样执拗。
苏彦咬牙重新睁眼,猩红眸光中映出她烂漫笑靥,任芬芳冲鼻,花色入眼,三千青丝拂过他面庞。
“其实都不需要你这样自个给自个折腾罪名。”少女跽坐在他面前,“你侄子和温氏子弟原是得朕特赦,戴罪立功,他们的脑袋是寄在他们脖子上的。哪日朕不开心了,就收了这特赦。”
青年原本苍白的面庞变得铁青,连唇色都灰白无比,只是眼中火焰慢慢退了下去,头颅也终于微微低垂,撑地起身,拖着细长却精密的镣铐缓步捡来她的衣衫,一件件给她穿上去。
小衣,中衣,上裳,襦裙,他沉默着穿戴。
【师父,不用作新衣,去岁的还能穿。 】
【那你多吃些,长快些。 】
然后是罗袜,凤头履。
【猎了两头鹿,鹿皮给你做靴子。 】
【皎皎过年时候穿。 】
最后是左腰环佩,右侧香囊。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
【这里讲香草美人,就是说带着这些花草,染其香之人,便为香草美人,如此还有旁的意思吗? 】
【自然有。其一,香草隐喻良臣,而“美人”则象征着与君主之间深厚的情谊,尤似男女之间美好的感情;其二,香草美人也可代表有高尚、忠诚品质的君子。佩戴此物,可看作对这些的追求,立志成为这样的人,或能够拥有这样的君臣关系,爱人关系。 】
滚金绛紫的香囊在戴好的一刻,触在少女腰腹上的修长骨指猛地用力,将香囊抽下砸开,连带已经系好的腰封,也一起被扯开。
即将消散的余晖将瞬间重叠的人影清晰投在地上。
还是那张冷硬长案,一条臂膀横陈在上,垫起一张桀骜又无畏、退去了脂粉的面容,压身的男人压不住自己声色中的颤抖,“你分明不是这样的!怎会变成这样?”
青年牟足了劲,少女便不再挣扎。
她窝在他那一截臂弯中,轻轻蹭了蹭脖颈,寻了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伸出的一只手不动声色摸到地上的一个烛台。
是她除夕夜留在这处的那盏。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仰躺望着虚空,眼中带着留恋和遗憾,“朕的师父,一直待朕格外好。早些年间更是将朕护在手中。细想,朕还不是公主时,这个天下还姓赵时,我们认识的五年中,他只做过一件让我不开心的事。就是分开的那两年,他送给我许多书,其中有好多都是他亲手抄录的。但有一卷《尚书》 ,他太忙,抄了几册后,中间一部分是他侄子抄的。我不喜欢。我和他说,他太忙可以不抄,但是既然抄了,哪怕慢一些,我可以等。但不要混入旁人的笔迹,我不要别人的。后来他答应了,还给我重抄了一卷。再后来,他又犯这样的错误,我很生气,但我想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可以等,等他认错,等他改正,结果——”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