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中直言大胆却又害怕被牵连的,譬如赵励一处,毕竟往日对女帝多有不恭。
亦有沉静无声、思万千者,譬如桓起。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少年女帝竟然会将这事直接掀到台面上来。前头已乱方寸。
江见月高台踱步,俯瞰百官。
她如今是没有权柄在手,但只要他们称臣一日,她便是君。她出口浊气骂一顿总是可以的。
新春伊始她过得憋屈,便是谁都不得欢畅。
自然斥声责骂亦费力气,他们一耳入一耳出,心大者无关痛痒,说不定转头还觉她是跳梁小丑。
于是,她便又道,“罢了,与其再此请罪,不如修正己身。廿八渭河桥刺杀一案发生于去岁年终,今日散朝后,三公九卿各部,凡四百秩及以上官员,重呈年终计,字数不得低于三千尔。由抱素楼五经博士处初审其文,御史台二审其绩,后上移朕处,由朕亲审,至上巳节毕。”
至此,散朝。
群臣伏地恭送君主,少年帝王从丹陛下,相比来时的一点慌乱如今又恢复了平缓,唯经过赵谨处微顿步伐,余光扫过他。
赵谨不动声色挪了挪头,见少女唇角勾起,似笑盈盈唤了他一声“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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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下朝归府,十中六七叫苦连天。
若说这少年女帝刻薄寡恩,然如此被刺,都不曾降相关官员的官职阶品。自然也和她手中无权有关。但是她连杖责都没有,不过训诫尔,足够宽仁。但要真言其宽厚仁爱,诸卿也实在不敢恭维。
竟让他们重写年终计。
所谓年终计,便是一年任上的年终总结以及来年计划。许多都是对着前一年的修修补补,反正只要所在任上无有大错,如此上交都无妨,左右走个形势归案罢了。
却不料,这会专门定了字数,还挪来抱素楼和御史台两尊大佛掌阅。这两处一来是要求文采过关,一来是要求政绩对案。
各部高官或内政,或军事,或财政,或人才择选,将天子权柄分瓜干净,唯留了最无用的学教这块,为不至于太难看而留在天子手中。
不想到今日,被少年君主拿来做文章。
若是放在平时,自也可以敷衍过去。但这回不行,这是因天子被刺之后对群臣的责罚。若再不用心处之,罪名可大可小。
官员三五成群,回顾女帝尚位至今一余年来的事。
半年养病不上朝,原以为胆小懦弱之。
上朝后改朝会频率、集门阀捐供,当是得丞相帮衬,似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尚有城府者。
开年这一出,却又将事事挪上台面,仿若大开大合样。
一时间,竟难看不出其到底是何心性!
亦偶有人感慨,天子心性难测,方是最可怕的。
且还是一位少年天子。
下这般结论者,不知面目。
是初三这日,桓氏府邸中,桓起得了密信,书上提醒之。
“贵人还说什么?”桓越问道,“可有说下一步计划,是静止还是出鞘?”
“你猜猜!” 桓起将纸条扔入炭盆中。
桓越瞧着一下高燃的火焰,将茶水分给兄长,“女帝将刺杀一事挑破,三司必举全力彻查。那日动静太大,实难将痕迹全部掩去,只怕早晚查到我们桓氏头上,如此当是要我们行动?”
桓起饮过茶水,点了点头,眉间却并不松快,只默声望向外头。
“那贵人可有说施以何计?”桓越观兄长神色,安慰道,“阿兄可是觉得当下实在意外了些?”
按计划,渭河上刺杀女帝,原是极好的一计,无声无息,干净利落。甚至她原本还想着如何给苏恪下药以此拖住苏彦,正愁寻不到机会,却不料那个身来骄纵的小姐,因和离一事将自己折腾地气血上涌,无需她动手便生生拖了苏彦一整日。后又逢大雪,阻了女帝求救,如此刺杀成功合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却不料女帝那样好运,被陈、苏两个后辈儿郎救了性命,致刺杀失败。
然即便刺杀失败,她亦留了后手。
便是赌女帝不会伸张,毕竟天子私出禁中,将受到言官源源不断的谏言,有损名声。即便是查,也是暗中寻查。而一旦暗中操作,手段活动便是有限的。届时她桓氏停下动作,撤净人手,即便怀疑也不会比眼下彻查明显。时日长久,便可从长计议。
而苏彦被御史台参五错,宁可咬牙受鞭笞也不肯说出那样紧急入宫探视是因女帝遭刺杀之故,而非寻常病痛。便也是为了护君名声,打算暗中追查的。这是最符合常理的思维和举措。
奈何那小小女子竟如此不按常理!
“自古饿死事小,失节是大。你、我、便是苏彦亦皆爱名声,人人如此,何论为君者!然我们这位女君,偏反着来,无视名节而贪生至此!”桓起不知是讽还是赞,只笑道,“这般反倒是将了我们一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