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见月又一次在梦中被唤醒。
阿灿过来给她披衣,持着巾怕擦去她满头薄汗。
齐若给她搭脉。
方桐摊开一卷银针考虑是否要加一次针灸。
“您可是又做梦了?”阿灿急道,“这两日间,高烧反反复复,脾胃也不好用不进膳食,到底如何是好?”
自圣懿仁皇后去世,阿灿照顾她至今已有五年。这是第三回 见到她这般,高烧反复,胃中绞痛,还伴着梦魇。
第一回 ,是刚刚搬出宫建立公主府孤弱无依的时候。
第二回 ,是去岁先帝去世,她在灵前被宣平侯怀疑弑父。
“那不若就养着吧。”方桐接过话来,“陛下左腿崴了,又从马上跌下,虽无大碍,但也肿胀,若是晚间除夕宫宴出去一趟,总是要走路的,还得这会再针灸一回。这针灸非必要还是少用的好,很是疼痛,多费心力。且出去的话,又是风又是雪的,徒增风寒。”
齐若明默了片刻,松开她手腕,有些无奈道,“倒不是外头风雪之故。陛下是旧疾发作了,药先不断,且用着。”
“陛下,昨个臣便与您说了,药石只是辅助,你还需自控。”
江见月点了点头,观滴漏即将未时,如此再过一个时辰便是申时。
申时三刻,是除夕宫宴开始的时辰。
“方太医给朕针灸吧,姑姑去传衣丞,给朕被冕冠。”
“这,不是说了不赴宫宴的吗?左右让太后掌宴便可。”阿灿劝道。
江见月笑笑,“朕窝在这处,不见旁人,不理他事,朕便要困死自己了。齐太医都说了,朕需自控。”
她每次发病,都是因为心神不宁,遭受惊惧忧患所致。
这会亦是如此。
渭河畔的刺杀,直接刺激出了她在杜陵邑隐忍的愤怒和恐慌。
她从确定心意的那一刻起,便不曾想过苏彦会拒绝她,只一心觉得他们就该在一起。以至于遭受拒绝和呵斥后,她才那样委屈,至今日做出那样的梦。
一想起梦中场景,她自是止不住发抖。
他会有妻子,有血脉,会不再将她捧在手心,不再特殊待她,不再理她。他们的情分抵不过他的骨肉至亲。
躺在这方寸之间,温软卧榻上,除了让自己更可怜更虚弱,没有任何意义。
再者,也不单单所谓情故。
这一趟杜陵邑之行,虽受打击,但也引出了第一波不服她欲要她命的人,也算价值所在。
悲伤就该点到为止。
她合眼忍过方桐针灸的疼痛,须臾长吁一口气。
然后起身传宫人戴冠更衣。
十二冕旒冠,十二章纹朱衣玄裳,洁袜赤舄,左垂白玉双佩,右悬鹿玉剑。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想起苏彦的话。
——你甚至都没有任性的资格。
的确,所行皆要在规矩内,所行皆有时。
悲伤,也是有时限的。
她抬手抚上冰冷镜面,抚摸着镜中的少年,看她微微展颜,笑意爬上眼角,却达不到大眼底。
是帝王合适的神情。
“这样,对吗?”她轻轻问道,“师父,满意否?”
*
未央宫前殿中,銮驾高升,臣奴呼万岁。
宗亲在左,百官在右。
这日宫宴上,宗亲之守的楚王章继因迎接捐供银子离京,百官之首的苏彦因探望胞姐告假,两人都不在。
年轻的官员里,苏瑜告了病假,陈珈告了事假,瞩目的就剩了一个夷安长公主。
是故,这宴觥筹交错间便少了些许热烈。
唯有陈章多次望向自己的太后女儿,似有事催促她,然陈婉只头一回同他目光相接后,便未再迎他,垂眸默默饮着酒水。徒留陈章叹气不已。
未几赵励对着御座上的少女拱手道,“陛下,臣早年行军有伤,值此寒冬复发,可否容臣先行离席。”
这话一出,殿中诸人都静了一瞬。
能入未央宫前殿参加除夕宫宴的,都是四百秩及以上的官员,乃殊荣也。名单旨意早早传达,若是特殊情况不能赴宴者,也该在廿七之时提出,譬如久病的廷尉便提早告假,以此安排旁人替补,以示君恩。而即便中途离席,也该在三巡酒之后。
这会第一轮尚未结束,赵励便这般提出,明显是有意拂君主颜面。在他后头数排的赵谨眉宇折川,只觉他这叔父早晚要赔上整个薛氏一族。
不想少年君主不仅未生气,还含笑道,“原是朕考虑不周,靖北侯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是该多歇息。准奏!”
又赐除夕菜品三道,着黄门一道送入靖北侯府。
如此,便如朝会告假,没一会,陆陆续续又有数位官员一次请辞。
女帝一一恩准。
酒过三巡时,没人再请辞。
歌舞笙箫里,少年女帝举杯与诸臣共饮,后单独敬酒于赵谨。
她面容上有隐约的笑意,开口却是家常,“今朕见如此众人聚一堂共度除夕,原是盛宴欢娱时,奈何丞相不在,朕颇有遗憾。诸卿皆知,朕自小受教于丞相身边,得丞相教授文武,一路栽培至此,情意自然深些。然见赵主簿,乐又重来。”
“当年年少,在丞相的抱素楼中,也曾两度与师叔共度除夕。”她持起金樽敬向赵谨,“朕从未忘记旧年时光,今此良辰,敬四师叔。”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