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那座破败的土地庙。 神像泥胎斑驳,眼眶里凝着千年不变的悲悯。 蛛网在房梁与神龛间织成灰色的网。 周邦彦靠坐在冰冷的基座上。 竹签上拓印下来的地图,通往黄泉。 他高烧的额头炙烤着那图。 每一个地名。 每一条路线。 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神魂深处。 高俅。 生辰纲。 这五个字,五根淬了剧毒的钢钉,钉死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天真。 葫芦河与虹桥两场冲天大火,烧掉了他麾下最精锐的兄弟。 也烧掉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以为的诛心之计,敌人眼中,不过一场助兴的烟火。 他以为的金蝉脱壳,换来的却是更彻底的赶尽杀绝。 他输了。 败得彻底。 “头儿,你的伤……” “铁鼠”撕下衣袍一角,声音沙哑。 他想为周邦彦重新包扎那道已经发黑的剑创。 伤口翻卷的皮肉,被他自己用陈年老茶敷着,泛着死寂的暗红,散发出一股近乎腐烂的气息。 那是辽人弯刀上的毒。 也是周邦彦心里,那份被血与火洗礼过的,绝望。 “不必。” 周邦彦声音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 他缓缓睁开眼。 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所有的痛苦与狂怒都已压榨干净。 只剩下一片死寂,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平静。 他看着身边仅存的七名兄弟。 他们是“七尺棒”。 拱圣营与不良人最后的骨血。 人人带伤,个个挂彩,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血海深仇。 他们的眼底,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那是复仇的火焰。 那是,护民的信念。 “高俅的生辰纲,师师姑娘用命换来的饵。” 周邦彦声音沙哑,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但我们不是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兄弟的脸。 那目光冷得他们打了个寒颤。 “我们是钩子。” “藏在鱼饵里的,索命的钩。” “高俅这条大鱼,我们现在吃不下,一口,就会把他满嘴的牙都崩碎。” 一名汉子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不甘。 “那我们……” “我们不去咬钩。”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森然的弧度。 “我们要做的是,在所有人都盯着这块鱼饵的时候,回到水底,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把他们的船,连龙骨都给它凿穿!” 他收起那张薄薄的竹签,动作轻柔,仿佛收起了一道催命的符咒。 竹签在他滚烫的指尖,微微颤动。 “师师姑娘不会做无谓的牺牲,她把高俅的路线给我们,不是让我们去送死。” “是调虎离山!” “高俅要亲自押送生辰纲,这等泼天功劳,他必然会带走他最信任的皇城司精锐!” “到那时,汴京城内的防卫,必然会以外松内紧的方式,交到蔡京和殿前司的手里。” “这,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的目光,穿透了土地庙破败的屋顶,望向那片深沉的皇城方向。 那里,所有罪恶的根源。 “我要的,不是高俅的命。” “我要的,是他们的根!” 他的声音,轻。 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冬夜的风吹散。 却带着一股足以掀翻整个大宋的重量。 …… 皇城,艮岳。 子夜寒风,卷着葫芦河与虹桥两处大火未散尽的焦糊味,钻进这座极尽奢华的皇家园林。 奇花异石,在月光下投下斑驳阴影,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萧索。 宋徽宗赵佶,披一件玄色龙纹大氅,孑然立于一座假山之巅。 他睡不着。 城中两场冲天大火,像两道烙在天际的血色伤疤,也烙在他这位艺术天子的心头。 那火光,惊扰了他的美梦。 也动摇了他用无数财富与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那个名为“盛世”的琉璃宝塔。 他烦躁。 不安。 于是,他不顾贴身大太监杨戬的劝阻,执意要来这艮岳走一走。 只有在这里,在他的艺术王国里,他才能找到片刻安宁。 他信步而行,绕过一块状如卧虎的太湖石。 眼前却出现了一座他从未见过的楼阁。 那楼阁修建得精巧雅致,飞檐翘角,与周围景致浑然天成。 若非他这位艮岳真正的设计者,旁人绝看不出这是后面加盖的。 楼阁匾额上,瘦金体题着三个字——“怀远楼”。 好一个“怀远楼”。 赵佶的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心中泛起一丝不悦。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他的艮岳里私自添建? 他推开楼门。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檀香与北方皮革特有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 那气息,带着异域的粗犷,与汴京的雅致格格不入。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楼内陈设简单。 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中人,身着皮裘,面容威严,目光如鹰,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破纸而出。 赵佶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幅画。 更认得画中人。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 “陛下,您怎么深夜来此?” 一个谄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应奉局提举朱勔,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口。 肥胖的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惶与恭敬。 “朱爱卿,这‘怀远楼’,你建的?” 赵佶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正是微臣。”朱勔躬身。 “微臣想着,我大宋乃天朝上国,当有容纳四海之胸襟。在此处供奉辽太祖画像,既能彰显陛下怀柔远人之仁德,亦可使辽使来访时,感念陛下天恩,不敢再生事端。” 好一个“怀柔远人”。 赵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信步走到一旁的紫檀木长案前。 案上,文房四宝俱全。 一张刚刚画了一半的地图,随意压在镇纸下。 他虽是皇帝,骨子里却是个顶级的艺术家。 他对线条、色彩、构图的敏感,远超常人。 只一眼,他就看出,那地图画法,山川走势,河流标注,绝非大宋的舆夫所为。 那是一种粗犷、雄浑,带着征服意味的北方笔触。 他状似无意地拿起地图,目光落在地图的右上角。 两个清晰的契丹文字,如毒蛇般刺入他的眼帘——幽州! 赵佶的心,猛地一沉。 自己的皇家园林里,建一座供奉着敌国开国皇帝的楼。 楼里还藏着对方战略要地的地图。 这叫“怀柔”? 这分明是把一把刀,插在大宋的咽喉上! 朱勔的脸色,瞬间惨白。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 他没想到,官家会看得如此仔细。 赵佶将地图缓缓放下,脸上依旧挂着那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转身,拍了拍朱勔的肩膀。 “朱爱卿,有心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转身走出了怀远楼,将一室的阴谋与惊惧,都留在了身后。 但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回到寝宫,赵佶依旧心神不宁。 他挥退了所有人,只宣召一人。 “传李师师,入宫抚琴。”喜欢公子,请喝茶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公子,请喝茶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