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扬州城忽降柳絮雪,碎琼乱玉般扑打在驿站窗纸上。 郑吣意斜倚暖阁檀木软枕,一袭月白襦裙外罩着茜素罗银鼠披风,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鎏金手炉上的缠枝纹,炉中沉水香混着雪气,在廊下织就一片朦胧。 忽闻廊外环佩轻响,靴履踏在积雪上发出细碎声响。郑吣意抬眸,见女官赵灵悦着鹭鸶补子官服,正立在雕花门前垂首敛袖,腰间牙牌在雪光下泛着冷白。 "下官赵灵悦参见郡主。"话音未落,半片干梅自袖中滑落,飘至暖阁地上。 郑吣意指尖微动, 手炉碳火"噼啪"炸开火星: "赵大人免礼。" 她望着对方起身时仍半躬的脊背,忽而轻笑,"本宫瞧着赵大人今日气色倒比前几日好些,此番所来为何事?" 赵灵悦措辞极有分寸道: "回郡主,云锦阁已出第一批样锻。" "臣斗胆先在花厅陈设妥当。” “只是这等贡品终需郡主金眸亲验。” “方敢入库封存。" 郑吣意瞥向窗外纷飞的絮雪 指尖抚过手炉边缘的缠枝纹: "赵大人此番辛苦了。" "只是这雪天路滑” “本郡主若亲临云锦阁......" 赵灵悦立刻接话,脊背弯得更低。 "郡主体恤臣下,臣惶恐。" "然贡缎纹样牵涉宫廷用度。” “臣虽已按《织工典》逐条核验。” “终究不敢代郡主做主。" "何况云锦阁沈公子今日特意叮嘱。” “新缎用了失传的'千层雪'织法。” “需当面呈解。" 郑吣意闻言坐直身子。 袖中指环轻轻叩响手炉: "哦?'千层雪'织法?” 她记得曾在《天工开物》批注里看过,此织法需九经十二纬,缎面可承百人踩踏而不起皱,"倒有些意思。" 赵灵悦见她意动,忙趁热打铁: "郡主若允,臣已备下暖轿。” “云锦阁距此不过两里地。” “沿途五步一哨,必保无虞。" 郑吣意睨了她一眼,忽而展颜: "赵大人既如此周全。” “本郡主便走这一遭。"她起身时。 嫣儿已捧着黑狐裘上前。 却被她抬手止住, "着红狐斗篷罢,雪天里瞧着喜庆。" 半柱香工夫,青竹帘外已见云锦阁朱漆飞檐,嫣儿扶着郑吣意扶着下车,狐裘上的毛被雪粒子压得微沉。 抬眼便见门廊下两道身影——沈砚南着月白短打,袖口挽起处露出旧伤布条,倒比寻常绣庄掌事多了几分利落。 旁侧苏妩纤,身着绿裙髻插素兰,月白绫子缠腕,指尖茧子从袖口漏出半截。 "郡主动驾亲临,寒阁蓬荜生辉。" 苏妩纤福身时,袖口银镯轻响。 郑吣意眸色微深,面上却含着笑: "你我此番再会,不必多礼。” “早闻苏姑娘一双巧手能织云霞。” “今日倒要讨教讨教。" "郡主此话折煞民妇了。" 苏妩纤垂首时,素兰轻颤。 "不过是些穿针引线的活儿。” ”怎敢在郡主面前班门弄斧。" 话落,苏妩纤便引着郑吣意踏入织锦房,十二架鎏金织机并排而立,素缎如银河垂地,每道都用香樟木镇纸压着。 郑吣意行至首架织机前,指尖刚触缎面,便觉凉意透骨——竟是用冰蚕丝混着银丝织就,雨丝纹样在光影里泛着幽蓝。 她挑眉望向苏妩纤。 "这雨丝竟用了十二色银线?" 苏妩纤眼底泛起亮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指尖在缎面轻点:"九经十二纬。” "回郡主,此为失传的'千层雪'织法。" “每道纬线都要浸过雪水七次,方能织出'雨打芭蕉'的通透感,您瞧这叶脉——" 她掀起缎角,露出背面极细的针脚。 "每片蕉叶的脉络走向都不同,东边这架是'斜风细雨',西边那架是'骤雨打萍',暗合'雨打千般态'的意趣。" 郑吣意听得专注,忽而轻笑: "苏姑娘倒是个痴人。" 她指了指叶尖处若隐若现的暗纹。 "不过这色泽......" 苏妩纤抢答,耳尖微微发红。 "郡主可是嫌太素了?" "奴婢斗胆揣测,'雨打芭蕉'意境。” “便想着用冰蚕丝衬银线。” “既能显风骨,又合冬日气象......" "苏姑娘误会了。"郑吣意打断她。 指尖在缎面画了个圈。 "本郡主是说。” “这冷色调虽合意境,却不合圣心。" 赵灵悦适时上前袖中《织工典》扉页轻晃:"太后娘娘近年喜暖色系,去年万寿佳节,江南织造局因贡缎用了天青色素,被斥责'有违春和景明之意'。" 苏妩纤面露惊色:"竟有此事,民妇整日闷在织房,倒不知宫廷风尚变化......" "倒也不全怪你。"郑吣意语气稍缓。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指了指蕉叶边缘的锯齿。 "若将这锯齿改作圆纹,再用金线勾边,既保纹样筋骨,又添几分暖意,岂不两全?" 苏妩纤眼睛一亮,立刻福身: "郡主高见!” “民妇这就命人拆了重织。” “只是这金线......" "用蜀锦金线即可。" 郑吣意扫过她腕间银镯。 "苏姑娘可知,你这缠枝莲的纹路。” “与我闺中那对镯子出自同一位老银匠?" 苏妩纤愣了愣,面上浮起笑意: "原来郡主也认得扬州'朱记'的手艺?” “那老匠人临终前曾说。” “缠枝莲要三圈半才合古法......" 许久后,织锦房内烛影摇红,郑吣意指尖抚过改样后的缎面,见蕉叶边缘的金线已勾出柔润弧度,这才颔首:"苏姑娘果然手巧,这般改动倒添了几分温润。" 苏妩纤擦了擦额角细汗,笑道:"多亏郡主指点,否则民妇险些误了贡缎大局。"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渐斜的日影。 "眼看申时初了。” “郡主可愿在寒阁用膳?” “我这就叫人去备扬州炒饭。” “再烫壶暖酒驱寒。" 郑吣意婉拒道: "本宫还要回驿站批览文书。” “来日再叨扰苏姑娘。” “何况......"她瞥了眼沈砚南。 "赵大人已备好了马车,不便劳师动众。" 苏妩纤见她执意要走,也不牵强,只抬手轻拍三下,顷刻间,十二名绣娘鱼贯而入,皆着月白襦裙,髻上别着素白绢花,齐齐福身:"恭送郡主。" 郑吣意见状忙抬手虚扶: "姐妹们无需多礼,本郡主不过是个监工的,日后还要仰仗你们的手艺呢。" 她这话半是客套半是真心,惹得绣娘们眼底皆泛起笑意——在等级森严的世道里,能被郡主称作"姐妹",已是莫大的情面。 出得云锦阁,郑吣意扶着嫣儿上了马车。沈砚南亲自替她放下棉帘,袖中滑出半片枫叶书签,却在触地前被风卷走。 "郡主慢走。"他垂首退至阶下,与苏妩纤并肩而立,目送马车碾着积雪缓缓前行。 行至朱雀桥边,辕马忽然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的雪粒扑在轿帘上。 郑吣意掀起帘子,见马夫正举着鞭子抽打马背,黑马却蜷着身子往后退,说什么也不肯挪动半步。 "怎么回事?"嫣儿探身询问。 马夫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道:"回、回姑娘,这马许是饿昏了......昨日当值的小厮贪耍,忘了添草料......" 话音未落,赵灵悦已从后车跳下,快步走到郑吣意轿前跪倒:"是下官疏忽,未查核喂马事宜,望郡主降罪!" 郑吣意隔着轿帘道: "起来罢,我知晓你公务繁忙。" 她掀帘下车,望着焦躁不安的黑马。 忽觉其眼神空洞,倒似饿极之态。 "赵大人无需自责,不过是匹马的小事,本郡主步行回去,这般好雪。” “走着回去才不算辜负,你留在此处处置,记住,莫要苛责下人。" 赵灵悦急道:"郡主千金之躯,怎能在雪地里行走?城郊常有野狗出没,若是......" "不妨事。"郑吣意打断她。 "我自幼学过骑射,寻常野兽近不得身,赵大人且放心,三日后还要看新缎,你总不想让本郡主坐着牛车去云锦阁罢?" 赵灵悦见眼前人心意已决便不再言劝,拱手行礼后,转身吩咐车夫去寻马草来,而后再看向郑吣意时,人已远去。 雪愈发明净,郑吣意像在思索什么,一时未留意脚下,险些被石头绊住,嫣儿见状忙扶住她的手肘。 “郡主?” “可是哪里不适?” 郑吣意摇头,指尖摩挲着披风,忽而望向漫天飞雪:“瞧这雪,倒让我想起……” 话至唇边却凝住。 唯有睫毛在雪光下投下微颤的影。 “那年也是这般大雪。” “却不料是见她的最后一面。 郑吣意忽然转头,见嫣儿眼眶微红,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 “傻丫头,哭什么?” 她抬手替小丫头拂去雪粒子,指尖触到她冻红的耳尖,忽而想起初入府时。 这丫头总把“奴婢不怕冷”挂在嘴边。 “我不过是见这雪……” “奴婢知道。” 嫣儿忽然抓住她的手, 掌心的茧子擦过她腕间银镯,。 “自打…那…自打那日后。” “您总这样望着雪出神。” 她生怕说出那个禁忌的名字, 只低头盯着雪地上交叠的脚印 “您瘦了好多,连披风都宽了……” 郑吣意望着她的掌心,忽然轻笑: “怎么,嫌本郡主不好看了?” “不是!”嫣儿急得跺脚,积雪溅上裙角。 “奴婢是想说……您总什么都自己扛着。” “可奴婢打小就跟着您。”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哪怕笨些,也能替您分些忧的!” 她忽然低头,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那日在坟前,您哭到昏厥。” “奴婢却只能在旁干看着……” “奴婢真没用。” “胡说什么。”郑吣意指尖叩了叩她额头。 却在触及发顶时,轻轻揉了揉。 “你帮本郡主给暗桩递消息,怎么是没用,有些事不是你笨,是我…不愿你涉险。” 嫣儿抬头,见其眼底霜色淡了些。 忙趁热打铁:“可奴婢想护着您!” “就像……就像郡马爷护着您那样!” 话出口才惊觉失言,忙捂住嘴。 郑吣意身形微僵,却未动怒: “傻丫头,这世上哪有永远护着的道理?” 嫣儿忽然跪下, 雪粒渗进裙裾也浑然不觉, “奴婢生是郡主的人,死是郡主的鬼!” “哪怕有一日要提着脑袋闯宫门” “奴婢也绝不皱半下眉头!” “起来!”郑吣意忙扶人起身。 “什么提脑袋的浑话。” “我还等着看你嫁个好人家呢。” “奴婢不嫁!”嫣儿梗着脖子, “奴婢要跟着郡主做大事!” “您看苏姑娘那样的奇女子。” “能靠织锦名扬一方。” “奴婢也要做这样的人!” 郑吣意望着那发亮的眼睛,忽而轻笑: “好,那就一起做大事。” 但先说好,日后若觉得苦。” “可不许哭鼻子。” “奴婢才不哭!”嫣儿抹了把脸。 却把“苦”字咬得极重, “奴婢要像这雪似的。” “看着软趴趴,实则能冻住整条河!” 郑吣意话落看着这雪面轻笑:“还记得本宫初到扬州那日,你说这雪像糖霜?” 嫣儿赧然:“奴婢那时没见过世面。” “竟把雪粒子当成甜的了。” 雪粒子打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郑吣意与嫣儿正说着话,忽闻街角传来吵嚷声。 “骗子!还我们钱!” “就是!赔我的包子!” 循声望去,只见七八个小乞丐挤在巷口,最小的那个蹲在墙角哭,其余几个叉腰骂街,身上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衣,却比寻常乞丐干净许多。 嫣儿皱眉:“怪了,这隆冬腊月的,哪来的棉衣?莫不是偷的?” 郑吣意却注意到为首男孩攥着半块饼,饼皮上沾着的竟是胡桃碎——这等金贵物什,怎会出现在乞丐手中? “去瞧瞧。” 她拂了拂披风上的雪,缓步走近。 “小郎君,”嫣儿蹲下身。 掏出块桂花糖递过去,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找个暖和处?” 男孩警惕地后退半步,却盯着糖块咽了咽口水,倒是墙角的小哭包抢先开口:“姐姐,方才有人骗我们!” “骗你们什么?”郑吣意也蹲下来。 解下披风铺在雪地上让孩子们坐下。 “他说能变戏法!”另一个乞丐气鼓鼓地掀开衣襟,露出里面的粗布兜。 “说往兜里放铜钱,就能变出十个!结果我们把攒了半月的钱都给了他,他却跑了!” “还抢了我的包子!” 小哭包举起空了的手,掌心还沾着油星。 郑吣意与嫣儿交换眼神—半月的钱,对乞丐来说已是巨款,她指尖摩挲相思环,忽问:“那人长什么样?” “戴着个破面具!” 男孩啐了口雪, “说什么‘扬州第一骗’,骗术却烂得很!” “面具?” 嫣儿挑眉,“可是画着鬼脸的那种?” “对对对!” “左脸青右脸红。” “眼睛那里挖了两个洞。” “说话时嗓子像含着痰!” 正说着,前方跑来大一点的乞丐道: “找到了!那面具骗子在前街!” “走!” 男孩攥紧拳头, “这次非把他扭送官府不可!” 郑吣意起身时,瞥见小哭包棉衣内衬上绣着朵极小的兰花——与苏妩纤的素兰簪子如出一辙,她不动声色地替孩子拢紧衣襟:“本……郡……咳咳,本姑娘陪你们去瞧瞧。”喜欢顶替短命哥哥娶郡主成权臣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顶替短命哥哥娶郡主成权臣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