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学塾里那股子尘封了百年的书卷气,终究是被那个叫妟回的孩童,用一双懵懂而好奇的小手给推开了。 当纪衡与枯禅老僧拜访过老夫子后,便找到镇子中心那座古旧祠堂,迎接他们的,不再是那个温润的儒衫分身,而是一袭深不见底的墨裳。 柳相本体就坐在那方冰冷的石桌后,姿态从容。 面前的石桌上,同样也摆着一壶茶,只是那茶水,早已失了温度。 院中的气氛,也与北边学塾截然不同。 没有了那份教化万民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空气都变得粘稠,光线斜斜地照进院子,却被无形的力场扭曲,连尘埃的浮动都停滞了。 仿佛这方小小的院落,才是整座天王山脉真正的核心,是那尊沉睡巨兽的心脏。 纪衡与枯禅老僧在院门口站定,没有了在张夫子面前的拘谨,神情却愈发肃穆。 他们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从那墨裳身影之中注视着他们,那视线不带任何情绪,却让他们的道心本能地生出警兆。 “道友。” 纪衡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的声音依旧古板,不带情绪,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 “本座此行,是为问道。” 柳相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落在纪衡身上,没有半分波澜。 “你应当清楚,此地并非清神殿的辖境。” 纪衡摇了摇头,身上的官袍无风自动,其上绣着的山川河岳图纹微微放光,抵御着周遭无形的压力。 “规矩之下,并无辖境之分。数千年前,北境玄龟翻身,致使大魏王朝龙脉断绝,万里沃土化作泽国。清神殿慢了一步,生灵涂炭。山君吞龙,又往逐鹿剑宗山门走了一遭,加上大庆西岳一战,桩桩件件,皆是撼动一方天地的大事,早已超脱了寻常修士的范畴。” 纪衡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清神殿若不闻不问,便是失职。此番前来,非为问罪,而是为求一个心安。确认山君之心,是否会为这人间,带来祸乱。” 话音落下,纪衡身旁的枯禅老僧,也缓缓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 老僧双手合十,对着柳相微微躬身。 “阿弥陀佛。老僧此来,亦为问道。只是所求,与纪施主不同。” 枯禅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院落里回响。 “梵刹峰于此地开枝散叶,本就坏了先前的规矩,叨扰了山君的清净。明觉师侄坐化于此,是他道行不够,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只是我佛门弟子,终究不能断了传承。”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悲悯与无奈。 “百年来,陆水寺香火鼎盛,信众多达十万。可这份香火愿力,却穿不透这天王山的大阵,皆是无根之水,尽数为这山川地脉做了嫁衣。只因山君,不认可。” “我那些弟子,在此地讲经说法,救死扶伤,看似功德无量,实则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们给予信众的慰藉,转眼便成了滋养山君大阵的养料。长此以往,我梵刹峰在此地的一脉,道心必将枯萎,最终沦为一群空有慈悲、却无力量的凡夫,这与断了传承,又有何异?” 柳相听完两人的陈述,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冷意。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将两只手搁在冰冷的石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总结起来,一个想来给我立规矩,一个想来跟我讨饭吃。”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让纪衡那张古板的面容都绷紧了几分。 枯禅老僧则是长叹一声,双手合十,算是默认。 柳相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叩叩”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两人的心头。 “可以。” 两个字,干脆得超乎两人的预料。 院中的压力骤然一松。 柳相靠回椅背,姿态恢复了那份慵懒与从容。 “只是,术法无眼,生死自负。” 纪衡那张古板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他郑重地抱拳。 “善。” 枯禅亦是点头,宣了一声佛号。 “善。” 柳相站起身,提起那把冰冷的茶壶,为桌上那三只空着的青瓷杯,一一斟满。 茶水是冷的,却自有一股清冽之气。 “既然是问道,总得有个彩头。空口白牙的,没甚意思。” 纪衡上前一步,沉声道:“若山君胜,清神殿千年之内,所有山水官绕行天王山,再不踏入此地界半步。殿中典籍,山君可任意拓印三卷。” 他看着柳相,话锋一转。 “若纪衡侥幸胜了半招,不求山君立誓,只求山君一个承诺。日后行事,莫要再肆意倾覆凡俗,乱了阴阳纲常。这承诺,非由清神殿监督,而是由山君的道心自证。” 柳相不置可否,将一杯冷茶推到纪衡面前,又将目光转向枯禅。 “你呢?你梵刹峰穷得只剩下慈悲了,又能拿出什么来?”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枯禅老僧脸上那抹苦涩更浓了。 他走上前,端起那杯茶,却并未饮下。 “老僧孑然一身,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并无长物。若山君胜,老僧愿将这一身八境巅峰的佛法修为,尽数赠予天王山,为这大渊万民来生,再添一分福报。”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纪衡都为之动容。 这赌注,太大了些。 “若老僧侥幸,只求山君认可陆水寺,允耀台那孩子,破境跻身地仙,接续我梵刹峰在此地的一脉香火。” 柳相深深地看了枯禅一眼,似乎想从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看出几分虚伪。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坦然和决绝。 “好。” 柳相将最后一杯茶推向自己面前。 “一年后,此地,我等你们。” 此事已定。 院中的气氛,反倒松弛了下来。 柳相坐回原位,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姿态随意。 “坐。” 纪衡与枯禅对视一眼,各自在石凳上坐下。 正事聊完,剩下的也就是些山巅人之间能聊的琐碎事情。 “清神殿,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柳相看向纪衡,问出了一个埋藏心底许久的疑问,“终日里说着规矩,你们的规矩,又是谁定的?” 纪衡端起茶杯,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清神殿,非宗非门,无固定山门。其根本,是一座名为‘规矩舟’的仙家法器,据传是上个纪元崩塌时,由一位古仙人以自身道骨所化,常年游弋于四海之外的虚空之中,镇压着界外天魔。” “殿中修士,皆是苦行之辈,以身丈量天地,以心维系秩序。至于规矩由谁而定……” 纪衡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信仰般的神情,“规矩,本就存在。是天地运转的根本,是万物生长的脉络。我等并非制定规矩之人,只是发现规矩,并维护规矩的行者。” “像我这样的山水官,共有十二人,各司其职,分管天下十二舆州的山水脉络,仙凡界限。职责便是巡查各地,防止有大修士肆意妄为,以免重蹈上古覆灭的旧辙。” 柳相点了点头,又将视线转向枯禅。 “梵刹峰与小西天,又有何不同?既然同为佛门,为何要争个你死我活?” 枯禅老僧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追忆。 “山君有所不知,佛法虽一,道途却有万千。本是同根生,一为入世,一为出世。我梵刹峰一脉,修的是红尘炼心,效仿地藏古佛,发下大宏愿,愿入无边苦海,于众生沉沦之中,寻那普度众生、人人皆可成佛的大道。” “而小西天一脉……” 老僧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们求的是斩断因果,清净无为。认为红尘是毒,七情是障,唯有斩尽尘缘,方能证得自身的琉璃佛陀境,得大自在,大逍遥。” “当年祖庭之争,争的便是这佛法正统。在他们看来,我等沉湎于红尘,早已失了佛子本心,是为歧途。在我等看来,他们高坐云端,不怜众生苦,是为空谈。那一争,佛光暗淡了三千年,最终,是我等输了。小西天佛法大兴,被誉为正统,我梵刹峰一脉,便成了旁门。” 柳相静静地听着,心中那张关于此方天地的画卷,又添上了几笔浓重的墨色。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山上仙家。 各有各的道,各有各的苦。 无论是高举“规矩”大旗的清神殿,还是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挣扎的佛门,都不过是在这茫茫天地间,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茶已饮尽。 话也说尽。 纪衡与枯禅老僧没有再多做停留,对着柳相再次行礼后,便一前一后,走出了祠堂的院门。 来时悄无声息,去时亦无半点烟火。 院中,只剩下柳相一人。 他将杯中剩下的冷茶饮尽,站起身,墨色的衣袍无风自动。 身影在原地缓缓淡去,再出现时,已然回到了那座比山巅还要孤高的臧符峰顶。 风雪依旧。 万古如常。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大妖柳相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