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陛下以为,何为大义?”黎淳追问。
“在学《世说新语德行》时,焦老师说过提及过义人荀巨伯,荀巨伯远道去探望生病的朋友,正好遇上胡兵进攻郡城,友人叫他走,他却不走,最后对着胡兵说道——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吾身代友人命,因此郡城得以保存。”
他想了想又说道:“焦老师还说,荀巨伯有德行所以称之为大义,哪怕到死都不会违背自己的选择。”
这是非常中规中矩的课堂内容,告诉未来的君王要仁义,要善待臣子,历朝历代的帝师都是这么教导自己的皇帝。
在此之前的黎淳从来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一个具有良好品行的帝王非常重要,先帝就是这样的帝王,也确实非常仁慈。
但他今日站在这里,第一次把自己站在那些文官的对立面,只觉得胆寒心惊。
历来太祖、太宗都是手段强硬之人,他们的‘大义’从血雨腥风中得到,可后面一任任的帝王却是长于深宫,他们的大义从书里,从文官嘴里得到。
“《易》中有言——《彖》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陛下觉得可对?”
黎淳往前走了一步,他不等朱厚照回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三国志中诸葛亮传》 中有言——‘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这里的大义又是何许?”
“左丘明程石碏为——‘为大义而灭亲,真纯臣也’,陛下觉得这个大义又是什么?”
这些东西朱厚照都学过,他们说这些都是正道,是一个个大道理,可你要让他再分析下去,却又不明白,但老师们都跟他说,这些大义是对的,这些人是要值得善待的。
“心思光明磊落,大义便是正义,行为阴暗之人,大义就是他的招牌。”黎淳注视着面前的陛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一条看不见的长河和这个世道隔开,彻底和这些年的同僚,这辈子所学的学问背离开来。
“浙江土改时,有所谓的哭庙。当地的乡绅声称官员残害百姓,不顾百姓生死,所以他们要为百姓申冤,聚集到文庙里,对着孔子的牌位或塑像去大声哭诉,从而造成顾御史去清账时,冒着巨大的生死压力,从而无法推行。”
朱厚照眼睛缓缓睁大,他走在这这阵巨大的迷雾中多日,似乎终于看清前面的路。
“陛下,那为何后来王知府过去,清丈的事情终于得以推进。”黎淳声音倏地变轻,好似迷雾中突然出现的一条线,让人不由自主顺着他走了过去,“他到底做了什么?”
—— ——
“威权日盛,则谤议日积,谤议日积,则祸患日深。”江芸芸拿着顾清的信,顺手递给顾霭看,“我说你爹心太软,就是下不了这个狠手,王知府不一样,我见过王知府正扬州清理土地,那可真是杀鸡儆猴,杀得人头滚滚,这才把这些乡绅都压了下去,顺利推行政策。”
顾霭不解,甚至报以怀疑:“那我爹为什么不杀,听上去似乎很简单。”
江芸芸笑,隔着栏杆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说着:“你爹怎么杀?拿什么杀?现今的州县治理太需要那些乡绅了,朝廷无法靠中枢和外派的官员管理这里。”
“那王知府为什么可以?”顾霭不服,“我记得爹说过,他一来就先杀了十三人。”
“他一开始杀的是读书人,也不是不讲武德,直接抓着乡绅来杀的。”江芸芸想了想,“你知道的,读书人最有赤子之心,但也最容易被蛊惑,他们是一把刀,需要看执刀人的良心。”
“那我爹良心不好?”顾霭震惊问道。
江芸芸不笑了,哎了一声:“不是,你,哎,我回头就写信告状去。”
顾霭不服气:“我就是听不懂,所以才提出我的问题,老师就知道告状,太幼稚了。”
“你是只看到王知府杀人,没注意到王知府后来亲近乡绅,扶持自己需要的人,没看到他安抚百姓,拉拢愿意变革的人,没看到他身先士卒,做带头表率,也没看到他对顽固派是如何分化打压的。”江芸芸伸手必须划了一下高低,“此消彼长,借力打力,多高明的手段啊,王知府浸染官场四十年,这一手玩的可太溜了。”
顾霭瞪直眼睛,犹豫说道:“那我等会回去再仔细看看。”
——爹和老师的书信里有写这么多内容嘛?
年轻的顾霭大受震撼,揉了揉眼睛:一个个对着几行字能看出这么多问题来,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我这眼睛没问题啊。
他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回好信,大声嘟囔着:“别写我坏话,我爹会骂我的。”
“没写,哪有这么无聊。”江芸芸失笑,“要是顺利,你爹明年就能回来,到时候发现你的功课还这样,有你挨打的时候,那里需要我添油加醋。”
多年不见他爹的顾霭一时间又开心又难过。
江芸芸的信件还是不少,其中楠枝的来信最让她犹豫。
信中的口气和往常并无区别,只是非常焦虑她的处境,有言漳州众人有开始拱火,幸好有谢来在,已经杀了不少人,最后希望她能安全脱身,但收尾处,他突然笔锋凌乱得写下这么一句话——扬州数年同窗,却疏于关怀,今千里关山,归去难,常恨见伊难,修一缄回两字报平安。
江芸芸沉默,卷着纸角,最后写下‘平安’二字。
女扮男装这件事情要是有对不起的人,第一是老师,第二就是黎循传。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