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禄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江芸芸沉默着也跟着跪了下来。
“南直隶距离北京数千公里,陛下仁义滔天也难免照付不到……”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微臣就是南直隶人,出生于繁华的扬州,有幸见识过大户们的奢靡腐败,心知此事绝不简单,若是随意抛之脑后,那就是任由蚁穴在千里之堤上挖了大明的墙角,只等一阵风浪而起,将溃败于人,祖宗基业将不复存在。”
屋内瞬间陷入安静,冰盆里的冷气不知不觉爬上所有人的后背,冷的人鼻尖一触,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
高禄整个人都软了。
——他想起来了。
——那个折子!
——那个女奴隶的折子!!
——他竟然还没放弃!
高禄吓得咬紧牙关,整个人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在这里。
“不过是一个奴隶,也值得你搭上祖宗基业吗?”许久之后,朱佑樘的声音轻声响起,带着意味不明的叹气,“在你眼里,总是所有事情都很重要。”
——没有眼力见的小官。
——没有前途的老官。
——狼狈逃窜的出海人。
——凶悍穷苦的蒙古人
——就连花花草草都能说出很多道理来。
“不是一个奴隶。”江芸芸认真说道,“是一条本该无辜的性命。”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真的。”朱佑樘反问,“若是她就是故意攀扯主家的呢,若就是心有不甘,想要敲诈一笔的。人穷志就短,这些人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
“陛下也说是为了生存,人为了生存确实什么都干得出来,但今年风调雨顺,各地官员都上报良好,人人都说国泰民安,可现在却有人生存不下去,难道……”
“不是大问题吗。”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充满悲凉。
这话太过直白了,能面见陛下的人那个不是说话的人精,哪怕再不会说话也都学会了闭嘴。
萧敬眼皮子一跳,想也不想就大声呵斥道:“闭嘴,好大的胆子。”
“放肆。”高禄终于是回过神来了,也跟着怒骂道,“江参议在司里胆大妄为,口无遮拦便也罢了,在陛下面前也如此不尊上敬,就该滚得远远的,免得触怒陛下。”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陛下自有决断,何来要高银台为陛下拉旗助威。”
高禄气得脸都胀红了,哆嗦着手指指了指江芸芸,最后委屈极了:“若是江参议心有高志,那通政司的位置给你就是,陛下,微臣这就辞官回乡。”
江芸芸只是扭开脸没说话。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你一个长官不维护……算了,你且在门口等着吧,我和江参议有话要说。”
高禄神色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朱佑樘。
萧敬已经对着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小黄门上前,不动神色把人扶了起来,然后送到门口大平台上站禁闭了。
屋内只剩下江芸芸和朱佑樘,小黄门也识趣地退下了。
“那份折子可有带过来?”朱佑樘问。
江芸芸地上放在袖子里多日的折子。
朱佑樘一看那折子起毛的边缘,又看向上面专人收入时印戳的日期。
——三月前。
“你还真的长大了。”朱佑樘好气又好笑。
江芸芸认认真真说着:“事关重大,微臣不得不慎重。”
折子里的内容写的其实很直白简单,没有任何长篇大论,华丽辞藻,只有简简单单,甚至反反复复的话,甚至还有一些被水晕湿的字迹边缘。
这一段几百字的话,江芸芸看了三个月,每日都会拿出来读一遍。
这是她碰到的最棘手的问题。
奴隶制,本就是一个封建王朝得以存活的基石。
她推翻不了这个制度。
但也无法容忍自己无视遮掩的血泪。
一个土地的改革,还能用税收,重新分配得利人的幌子才能艰难推行下去。
顾清每月都会来信,信中充满困惑和焦虑,还有各种难处和困苦,百姓的艰难生计完完全全被暴露在他的眼中。
他每日都在和他人斗智斗勇中度过,甚至还有生命危险,可即便如此,他已经两年不曾回京了,甚至回来的日期遥遥无期。
南方乡绅亦然纠集成势,若是发展下去,这群人只怕是再也听不到皇权的声音。 ', ' ')